她依旧穿着她那一件两单黑袍,墨长瀑布发丝披散于背,素净着一张小脸,在一群穿得暖融融厚衣棉裤的大男人之中,她愈发显纤弱娇小,单薄而削瘦。
之前那一些看她不顺眼的,此时见她安静默然地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行走,都不勉开始有些同情她了。
开始几日,他们之中有不少人都在暗中观察着她,有准备看好戏的,有准备奚落她的,因为他们都觉得像她这种一看就是金枝玉叶,像精养在象牙塔上公主一样的人,跟他们大男人一样徒步行走山间,一定会受不了这种苦的。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她跟着他们的行程完全没有掉队,她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节奏跟速度,跟在玄阴王的香辇后面亦步亦趋,他们没有任何人去迁就她,去包容她,而她既没有抱怨也没有丝毫的娇气的表现。
他们停时她就停,他们出发时她就跟着走。
而这期间,玄阴王除了偶尔在香辇停下时,闲来无事出声调戏她几句之外,之后便像是完全忘记了还有她这么一人似地,既从不曾让她上香辇歇步,也不曾在她被玄阴军排斥孤立时,开口关怀过一句。
所以在他们的眼中,虞子婴其实就像玄阴王闲时抱来的一只软糯的小猫,心情好他就逗一下,平时没了兴致,便任它自生自灭。
他连养猫都是这样任性的。
而奇怪的是这个小猫也完全就像是野生的一样,天生天养,适应力极强,无论怎么样的困境都不能令她感到艰幸,这倒是令他们多少有些刮目相看,渐渐地,众人看她的目光有些变化了。
不再是纯粹的厌恶或警惕。
此时此刻,风雪茫茫,看她一脚浅一脚深地踩在冰雪之中,黑色发顶、削瘦肩膀都沾着飘落下的雪花,嘴里随着呼吸呵出的雾意,朦胧化了她的面部轮廓……
不经意看过的人,顿时有一些不忍了,在这个看脸的世界,即使他们是一群黑心透的人,依旧会被多少影响一些,但由于没有得到玄阴王的示意,他们即使不忍,却也是谁都不敢出声的。
小乖~你冷吗?紫色珠帘从辇顶一泻流下,耀眼的红色纹路布满整个轿身,淡黄色的窗布随风摆动,霎那间看上去,隐约可见内里有一道慵懒斜躺的身影,软若无骨地恣意享受着香辇内的舒软布置。
他的声音甜腻如蜜,吴侬软语,任谁听了都觉得仿佛骨头都快酥了一样。
虞子婴却半分不受影响,淡声回道:不冷。
关于小乖这个坑爹的称呼,虞子婴每听一次都有一次唤阿狗阿猫的感觉。
呵~
一声呵的轻笑之后,之后……便没有之后了,虞子婴继续走她的,*继续躺他的,而很快,他们踏在回城的土地上了。
此时,雪已渐霁,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一望无垠,纯洁得似乎整个世界都套上了一件白色银装,他们行走的路上已经盖上了一条条长长的白地毯,一直延伸至远处隐约可见的一座城池。
不是说北疆国只有玄阴王的地盘是最富裕的吗?
这个问题至虞子婴踏入极雪高地时,便一直在纳闷。
在她看来,这玄阴王的封地比起白石镇更加贫困吧,至少人家除了寸草不生,田地荒芜干涸之外,至少不像这极寒高地这样冻死狗。
极寒高地郊外的田地一样荒芜,但与白石镇的民家田地不一样,这个一看就知道不为别的原因,它早已久不耕种了,一树上的树干都被拨了皮,叶子稀稀拉拉地掉光了,连枯叶子都不见一片,但凡看起来肥沃一点的土地,地皮被挖翻得像土拨鼠捣乱一样无一块完好。
看玄阴军等人完全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这种情况令虞子婴心底的疑惑更强烈了。
这种地方真有东西让白石镇的百姓起贪欲来抢吗?
大雪之中,虞子婴远远看到一群人分散在雪地上蹲着,他们埋下头,手里好像正拿着东西在土地里挖些什么。
千万人的步伐,由近及远地踩踏着雪汇成了犹如无数小溪低语似的沙沙声,自然引起了前头那些人的注意。
当他们转过头,远远看到他们的队伍中那一面迎风翻猎的骷髅蓝焰的旗帜时,纷纷变了脸色,连忙扑通一声,将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便跪在路两旁迎接。
等他们接近的时候,那些跪在路两旁的的百姓中动作迟疑地站起来一人,他想必很紧张,根本不敢抬头,将脸深深地埋进怀中,双手恭敬举起一件物什高于头顶,他捧着的一样东西随着他双手那禁不住的哆嗦劲儿也跟着抖个不停。
虞子婴瞥去,看清那是一种被土裹着的长条圆柱型物体,约有一臂长大小,因为隔着一些距离,一时她也不确定是何物。
难得是什么宝物出土……刚才他们蹲在地里,便是在这东西吧。
五鬼骑在马上,自持身份并没有动,只让一个阴鬼士兵离开队伍,上前将东西取过来,而饿死鬼拎在手上,仅轻蔑地瞄了一眼后,便将它狠摔在地上。
什么鬼东西啊!你们就拿这种东西来效敬爷吗,啊?若献不出什么入得了爷眼的东西,你们就赶紧滚出未央城的管暇范围!
那献宝物的人被饿死鬼那凶恶的表情吓了一跳,唬得改了样子,两颊的肌肉都松松地下垂,一张嘴差不多都看着好像是一个小圆孔的样子,明显吓得不轻。
也难怪,像普通老百姓,哪里抗得住饿死鬼这种手浸血腥之人的一身不经意散发的冷煞之气。
虞子婴看向雪中那被饿死鬼啪哒一声摔成两截的东西,只见那泥中裹着的物体断截面露出乳白色,她将其一截捡了起来,再一看,却是一愣。
……这,竟然只是一截山药根?
刚才她分明看他们皆是一脸不舍地将其奉献上来,她依旧以往的判断,还以为是一件什么贵重的东西,值得他们冒着风雪的寒冷,冻得一双双手都变得肿紫,长满一片片冻疮,却原来……
看见那一样被他们当成宝物的山药就这样被摔坏了,那些跪着的百姓也被饿死鬼的嫌弃举动吓了一跳,一下子就整个人扑倒在地上,因为虞子婴余光一直在看着,所以她没有错过他们眼底飞快闪过的一丝怨恨。
见鬼主不满意了,刚才取过山药上递的阴鬼士兵脸色一冷,便走过去,一脚踢翻了跪在地上的奉献人,咧着嘴不住地开始骂着:养着你们这群死穷鬼,有什么用?说好的,若再让我们遇到就必须献上滞留税,你们却什么都没有,你们怎么不去死,为什么不去死,烦死了啊!快去死啊!
虞子婴闻言,不禁蹙眉地看着那个被阴鬼士兵连踢直踢,抱头痛嚎之人。
住手——你们放开我阿爸!
这时,一道愤怒破嗓的声音从那一群跪在地上直发抖的百姓响起,只见一名剑眉星目的高大青年倏地一下站了起来,他气冲冲地上前一把推开了那名尚不及他肩高的士兵。
你凭什么打我阿爸,你们凭什么!你们阴鬼军、五鬼……还有玄阴王在未央城一直都是吃好的喝好的,而我们这些平民百姓除了要交税还要被你们赶出来,你们这群丧尽天良的,你们都该天打雷劈!你们才该去死!青年眼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这种怒火通常只有豁出命的赌徒才有的,很明显,他也明白自己这番话意味着什么,他已经不指望过自己能够活下去了。
这群人……原来是流民啊。
虞子婴看着那名青年,她倒是不知道原来在北疆国的流民也是需要交税的。
一般而言,变成流民的人便等被剥脱了一切身份,变成一个没有国家与户籍的人,这种人,又需要向谁去交税?
或许是一直都高高在上,从来不曾被人如此兜头兜面的大声言辞地训斥,亦或者是阴鬼军都被青年那一番的胆大妄为行为惊愣了一下,一时之间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