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 第82章
置对方于死地的时机。
也许是外头端盘子的婢子脚下打滑,失手打翻了碟子,随着一声细微叫声,杨埭山虎口一热,手臂力道骤失,手中重剑似要就此脱手而去——
杨诘纵身一越,右手抓住杨埭山前臂,微一坐身,直直向后捋带而去。杨埭山死命握住剑柄,哪知杨诘这番用力,只觉杨埭山脚下虚浮无根,这样一拽,竟将他直接掼了出去,只听砰地一声巨响,结结实实摔至房中书架之上。
架上花瓶杨埭山颤巍起身,整息吐纳间,蓄力拍出一掌,这一招威猛无俦,大有劈山断海之势。也不知杨诘使了甚么招,一挥袖袍震开那掌,这一化解反让杨埭山再次站立不能,硬生生摔出了书房之外,连带着木门摔了个粉碎。
杨府众人,上至家眷,下至仆役,皆是被面前突发之状震了个完全。
杨埭山手心滲出了些汗渍,他咳嗽了一声,一抹嘴角血沫,冲着忙赶上来的杨管家道:让她们都回屋去。
杨管家面若菜色,双腿发抖难止,这厢只能点头连连,这才转过身去,本该脱口而出的语句硬生生卡了住,但见他眼前的杨府家眷甚至赶来护院俱是昏昏沉沉躺倒了一片。
这迷药竟也不知是甚么时候下的。
这……这,老爷……杨管家张眉张眼,求助似的看回杨埭山,得不到回应后,他只得试探性地挪了一小步。
杨管家的鞋底轻轻在地上擦出轻微一声,一道寒光,无声无息间杨管家的头便滚至杨埭山脚边。
竟是没能看清究竟是何人出了手。
你又是甚么人?琴声不知何时已是停了,杨埭山内心忧挹难掩,他余光瞥见席上一一气定神闲的男子。
那人眼都不曾抬过一下:不过落拓飘蓬,贱若浮草,何劳阁下动问?
原来是钟不归的门客么,原来以前那事,他终是不放心。杨埭山还是认出了虎啸,不由带出一声低叹,他是如何查到我的?
虎啸不明杨埭山何意,眉头一皱,便缄了口。
此时不知从某处檐上又飞下一人,身着劲装,蒙着面,腰间突兀地插-着一把长刀。
杨埭山看那人满脸煞气,只觉事态愈发不受控起来:你又是何人?
王散,受人之托,来这处看看罢了。
好一个受人之托,好一个看看。杨埭山冷哼一声,却是瞥见王散佩刀,这件事衙门也要参合一脚?杨某不过是做个买卖,怎么也有劳公门之人上蔽府一管不成?
王散眉尾一挑,并未接话。
还有皇甫公子,这般自降身份入我杨府,也不知是为了甚么。
见杨埭山发了话,皇甫褚抱着古琴,步行出来,随意落座于一边大石上。
在场几人武学修为都颇为了得,而杨埭山亦非庸手。
若再次出手,每一势定皆为死招。
满席的饕餮引了雀儿落下觅食,那鸟儿一抖从潦水里带来的一身雨气,快活地鸣了一声。
这次依旧还是杨埭山先动的。
只见他略一蓄势,但见地上残叶忽起,绕身飞旋。只见他左手握剑,右掌微抬,顿现波澜横生之势,意动神飞,顺势出招。
虎啸自是恼火,他不晓得,明明杨埭山只需开口几句便能说清的话,为何非要这般打斗。这样一想,火气更旺,他猛然将案几踢飞,冲杨埭山面上砸去。杨埭山执意取得先机,挺剑便刺。踏雪乃重剑之首,若没有人剑合一的造化,定是出招困难。
即便杨埭山是首次执了此剑,将剑一抽,只见那剑清光夺目,冷气侵人,杨埭山自己都吃了一惊,复剑之人竟将踏雪脉络花纹都再次呈出。此番紫气横空,竟教众人认为那便是真正的踏雪剑……或许那本就是……
几念须臾而过,在一阵急鸣声中,剑光闪处,红木案几登时被劈成四截。两截飞至灯柱之上,将挂好的那些灯饰一并扯了下。
而余下两截也各自向南面北面飞去,在接连几声后,压倒一片红花翠树将花园景致毁了个彻底。
皇甫褚抬手拨弦,几人浑身顿有麻-痹之感,动作竟都缓了一瞬。
杨埭山只觉手中剑愈发沉了,他为躲王散横来一刀。忙身向后蹿,呲啦地一声,阔袖被斩去一半。危急一刻,本是作壁上观的杨诘倏出一掌,直印他背心。杨埭山为躲他招,根本无暇估计背后此异,硬生生便承了大半力道,击得他热血狂喷,气息大乱。
虽不怎么适宜,但不得不认,杨诘的突然插插手,将险象环生的局面一停。但见杨埭山被杨诘所擒,几人心下皆是不悦。
怎么,诸位都是看上这把剑了?杨诘将指尖抵上杨埭山咽喉之处,不论二人中哪位先动,皆是死局。
韩铁衣面色铁青,语气生硬无比,率先道:放你娘的狗屁,只是奉命取杨埭山性命罢了。
见一旁虎啸摇头,王散嘴中也生出一句粗话,否认了剑一事。
且慢且慢,原来都是为了杨老爷。杨诘一扫众人,又将手上的力度加大了些,杨老爷怎么就这么招人恨。
虎啸只觉面前之人言行乖张难测,顿时不想与他纠缠:我有话问他,所以再我得到答案之前,你不可以杀他。
王散也道:一样,但是他答了我所求之问,也要杀了。
难办了。杨诘假装很是勉强,杨老爷就一张嘴,怎么能答得过来。
见杨诘还是既不松嘴亦无松手的打算,照目前形势看来,似乎也只有强-取。就当几人欲出手之时,只听杨诘又道:若你们想问的问题,若我能提替他答来呢?
啧。韩铁衣分外不屑,你这样一个来路不明之人,能说出来甚么?
来路不明?好像确实如此。杨诘瞥了一眼韩铁衣,原来是疾斗铁父,恕我眼拙,可是李闫卿派你来的,他怎么不敢自己当面来?
韩铁衣无言以对,当然他也可以北面局势紧张之由为借口,但此刻的他只觉那像极了一种推脱,只要自己张口,那李闫卿便是个实打实的缩头乌龟无疑——那人不敢面对自己曾做过的那些事。
其实具体李闫卿做过甚么事韩铁衣并不清楚,那人对自己有恩,在军队里对自己极为器重,加之韩铁衣一向秉承江湖上那种讲义气的处事之法,自然也就不曾多问过。
所以当李闫卿让自己去杀杨埭山之时,虽有些震惊,但还是照办了。
不答是吗?杨诘嘴角一咧,那我告诉你好了,他李闫卿就是在怕。
夸口!甚么话都让你说尽了!韩铁衣头上青筋爆出,语中大有申斥之意,你有胆,就来比试一番。
莫急,莫急。杨诘摆了摆单只手,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何李闫卿要派你做此事?
韩铁衣一怔,一时语塞,自然是答不上来。
那我今日就当个好人,告诉你罢,李闫卿是怕杨埭山借着摆宴,将他二十年前放过杨府一事散出去。
二十年前?莫不是……这一下,万千疑问堵在韩铁衣胸口,他竟是一个也问不出。
是啊,二十年前坊间流传的鬼外子一案,不过是出自先帝的指使,借了李闫卿这把利剑除了后患而已。杨诘道,先帝登基体弱多病,曾有道士所言其没有几年好活。
当然在这之前,钟不归与与苍其尘为排挤梦氏一组,拉拢李闫卿入伙,哪知遭到拒绝。他们没能料到李闫卿的拒绝之举,因惧怕他与梦氏通风报信,或是直接上书新皇,当时面对此境的二人,又岂甘雌伏?
所以就让他去灭门么?韩铁衣道,测试他是否对先帝忠心?若李闫卿不去,就要他人头落地?
怎会如此简单?杨诘似乎都要笑出声了,言语间轻蔑嘲讽之意再明显不过,先皇听信钟苍二人之言,要寻五子配五行之说入药以延其寿,于是派他在江湖上的眼线,也就是那些买卖情报的江湖中人,说是要去寻甚么八字合的童子。当然,也就打个幌子,走个心照不宣的过场罢了。其实早已瞄上李闫卿与他正房的五个孩子。
但愚忠之人只会做出更为痴傻之事,李闫卿还真的将自己孩子献了上去,然后先帝呢就顺势让李闫卿收拾自己的烂摊子。
汗顺着韩铁衣脖颈之处流了下,黏黏糊糊沾了他整个后背,蜇得他旧伤又发起痛来:清理尾巴,做事……甚绝。
事还未完,并非后来只有鬼外子旧案那一事。杨诘道,当年啊本来要死的还有杨氏一族呢,可是为何杨氏无事,还将营生越做越大了呢?答案亦是十分简单,杨埭山提前通过他手下揞花楼提前得知了此事,与李闫卿交换了条件。
杨埭山被杨诘这么勒着脖子,挣脱不能,嘴中只余痛苦的呜咽之声。
条件……韩铁衣好像反应了过来,李府……八少爷是罢?
不错。韩铁衣的回答明显在杨诘意料之外,杨埭山这个贪生怕死的老贼为了活命,出卖了世交卞氏,教二十年前被灭门的是卞氏而非杨氏。
且慢……韩铁衣只觉这位面目模糊之人所言各词都超出了自己往日所知,一时间耳旁仅剩了飒飒夜风,将他里里外外抽了个体无完肤。
这个杨埭山,做的交易就是,他能保住李府的八少爷。杨诘一偏头,是叫……李终南罢?想必这剑也是他搞出的馊主意。
李闫卿献上五子之后,既然凑成了五行,那这与他八子有甚么干系。虎啸虽是震惊,但作为常年行走江湖之人,很快也就镇定了。
毕竟啊……钟不归留了后手,那符合五行的其中一子的是女娃娃啊,李闫卿的正室已是疯了,若再将八子送上,这不就是要绝后么?
当然,杨老爷用了甚么法子在当时暂且保住了八子,串通着李闫卿蒙骗过了先皇与钟不归呢?那后来八子出事一事与你又有没有干系,不如就让杨老爷自己说罢。杨诘假意略略松手,装模作样地虚搡了杨埭山一把,耐心有限,时间宝贵,快些说罢。
杨诘是松了手,空气此番猝然倒灌入喉,杨埭山一口气还未缓上来,又被杨诘控了住。
诸位看看,是他自己不说,看来也是个倔脾气。杨诘道,那只好让我代答,据我猜测啊,估计还是因为入药那破事,后续不知为何又被捅了出来。但具体如何,估计还要问问当今圣上才好……
今也玉兔甚是圆润,倾泻而下的缈缈月色将在场几人的狰狞都盖去了一半。
这是蕊官仙子商人间,月殿始娥临下届,而非是要阿鼻地狱门的造业众生。
但听杨诘又开口道:皇甫公子亦是钟大人所派罢?看来杨埭山真是几分值钱货色,居然还要得双管齐下。
皇甫褚被他点破,索性也就认了:是又如何?
自然不如何。不过话说回来,李闫卿自觉比那钟不归高贵甚多,不屑与钟苍为伍,殊不知他们皆为一丘之貉。都是惧怕杨埭山将所持把柄传出去,毕竟这事要是说了,苍其尘已死,只能找钟不归问责。杨诘道,横竖死的都是钟不归,英雄落名都在李闫卿,那钟老狗又怎会甘愿就此坐以待毙,所以这才找了皇甫公子。
皇甫褚语气明显一滞:除害不过皇甫某本分之事,至于其他是是非非,在下并不想有所了解。
不是你不想了解,是你根本就了解不能,从头到尾你不过就是被钟不归利用的一枚棋子。杨诘看向虎啸,你想听到甚么?
龙吟。虎啸言简意赅。
他啊。杨诘一歪头,似有为难,你现在都当他是为了杀铸剑少主而被贼人误伤而亡的罢,你困惑在于是否有人泄露了他之行踪?其实不然……
那是甚么?
其实他是为了保护铸剑少主。满意了?这就是你要听的答案。杨诘斜溜他一眼,神情大是得意,语调又尖又高,龙吟早就与你不是一路人了,他居然在保护你们共同的仇敌时而亡,你说可笑不可笑。
可笑吗?
虎啸声音有些喑哑:当真如此么?
我与你们毫无冲突,在这种情形之下,诓你作甚?
若真是如此……那便不可笑。
甚么?杨诘一脸不可置信,你这?
他乃我之好友,若这是他之选择,我自当誓死捍卫。虎啸黯然道,是真朋友,就算取我性命亦无不可。
不得妄语!你这、这……这简直不可理喻!
我们造业甚多,又在铸剑少主那处失了一切,这 也算是一并还了。虎啸皱起的眉松了松,他与我分离前的那句 ‘不必寻我’,直至今日我才明白,不过是让我体会释怀二字。
不待杨诘发声,虎啸抬眼又道:我与你并不相熟,也不知你与杨埭山有甚么恩怨,本不该劝你,但我今日却要多嘴一句,世事不易,过往云烟,学会释怀方能活得轻松些。
杨诘对这番言论甚是抵触,暗骂一句,森声又起:既然诸位都是为了这厮的狗命而来,不如这样,反正你们也知晓了想要的答案,不如你们一人使上一招,就算了了,如何?能活便是他幸,若是不能活那他也只能认栽。
几人匆匆对视一眼,俱觉面前死局难解,眼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杨埭山,即便几人是随意出手,也定是存活不能。
几人虽有都嫌隙,各有目的来头,但若此时倾轨,终是不怎么相宜。
良久,几人沉默以对,且算是应允了。
杨埭山并非天人,一人一招,登时血流如注,就此气绝毙命。
韩铁衣收起双斧,不再看一地狼藉,先行离开。皇甫褚收起琴遁于黑暗中。一眨眼,虎啸也是不见了踪影。王散略有踌躇,但也跟着走了。
人皆散尽,杨诘这才卸下面上模糊之物,也就在这时,楼北吟这才匆匆赶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两具横尸,狼藉一片。
杨诘转了身,与他目光对上:楼北吟,我好像把你岳父杀了,哦,非也,是你之生父。
你这是甚么意思?但见那人迍邅之态溢于言表,你不是说楼筱彻欲对杨府出手,你也是来保护杨府的,怎就……
于是啊,杨诘便将这些年的林林总总告知了面前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