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 第65章
恕汀。李终南言语中显尽了犹疑,你可知,吴娘未入李府前也……曾住在寒薇庄。
玉英,画屏,吴娘也皆乃寒薇庄出身!李终南口中的一字一句皆是重锤打擂,使得晓舟珩耳内一阵嗡鸣,心脏忽地狂跳几下,一口气险些吸不进来,这寒薇庄究竟是个甚么地方?我之前去过那里,并未发现有甚么不同之处。
确实无异。李终南言语极慢,似乎也是心悸难止,不过……你可知当年宫中几桩谣言么。
世人口目未残,自有凭说,虚妄之事晓舟珩着实也听得多了,眼下心烦意乱不知李终南具体所指为何,自觉那种邀入彀中的脱力感再次袭来:你所指的是哪几桩?
……圣上非真龙,太后乃贫女。
在数年前的机缘巧合之下,晓舟珩听过了前半句,当时听罢后已是丧胆销魂,冷汗直流,居然没能想到,在今日的李终南这处生出了后半句:安……太后?
嗯,恕汀,有传安太后并非是贵戚之后,而是出身贫寒,巧遇机缘之下被京中名门收养了。这件事是我在五年间调查我师父之事时,偶然听来且能确认的。李终南有些痛苦地闭上了双目,不过我也是才知她是金陵人士……且乃寒薇庄出身。
作者有话要说:寒薇庄(寒薇村舍)出身一事,玉英:十二章;画屏:三十九章。
第88章
金陵城的风似乎总是带着柔情的,但也不知为何,那蕴含着千万情意的风一旦到了京城这处,就走不动了。
通往长春殿外的长廊早已被内侍省的宫人打扫了个干净,水渍未干,小内侍疾步而来,脚下打滑,跌了好些跤。
他顾不上疼,连滚带爬起了身,将手中的信纸攥得更紧了些。
接着,那小内侍又小跑几步,待他气喘吁吁来至长春殿外时,却没能见到往日守着的禁军,四下张望,不见一人。踯躅片刻,他小挪几步,壮着胆子将耳朵贴去了门上,哪知脚下又是一滑,居然就这么摔进了门里。
那小内侍蹎了个头昏脑眩,待抬头时,却见了让他骇然的情形:在窗前的那张长榻上,当今圣上居然躺在新右丞的大腿上!
而且,右丞居然在为圣上剥着葡萄!
自这小内侍随楼筱彻首次进到这长春殿时,他便有个疑问:为何在这御书房中要临窗置一张长榻?
当时楼筱彻只是冷冷睨了他一眼,没能答来。
现在,见到眼前这一幕后,他好像懂了。
看够了?
小内侍冷汗直流,腿一软,就跪了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要么说事,要么滚。难得闲暇,软磨硬泡厚着脸皮才与玉笙寒有了这次亲密接触,还没一盅茶的功夫,就这么被没神色的人扰了,邢夙昔心情自然一下子就差了。
玉笙寒暗递了个眼色给枕在自己腿上的那人,奈何邢夙昔装作浑若无事,双手拿着奏折,眼却一刻都不在那折子上放,一直在冲着为自己去葡萄皮的玉笙寒傻笑,连他嘴中鼓鼓囊囊塞着的那几颗草龙珠,竟也是忘了咀嚼。
见邢夙昔这幅样子,玉笙寒无奈一叹,抬手伸指揩去仰面之人嘴边的汁液。
是是,信,陛下,密函,南边……
朕平生最恨人罗唣,偏是夙契缘深,成天与你们这些人处在一处。邢夙昔一挑眉,依旧没有起身,你啊,是时候修修闭口禅了。
小内侍见自觉头顶有不明的目光逼来,不敢多言,心狂跳难遏,形如筛抖般跪于殿中,也不知是应还是不应声。
那小内侍只觉这殿中烟岚回合,耀目扰神,使得他分分钟要晕厥而去。
拿过来罢。见那内侍一副小身子骨,似霜打的嫩秧,没半点精活气,玉笙寒于心不忍,先行开了口。
听了那颇有磁性的声线入耳,小内侍打个寒噤,忙爬了起,哆哆嗦嗦前前趋近几步,将信笺双手奉上。
待邢夙昔懒散地拿过,小内侍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厢一抬头,与不巧与玉笙寒的眼接了个准,但见那人面似堆琼,目炯双星,冷貌停霜,眉间似有愁恼凝结。
那句常棣之华,鄂不韡韡*说的就是……右丞罢?这小内侍在这压抑时刻居然不知死活地冒出了这样的一个念头来。
还不走?邢夙昔见那内侍正傻愣着看着玉笙寒不放,心下不悦,自觉这宫人一个个都愈发没有规矩起来。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谢陛下,谢陛下。小内侍唬了个屁流尿滚,趔趔趄趄地赶忙退了出去。
解意,我想禅让。见那内侍出了去,邢夙昔将手中折子一丢,将信纸展开,还没细读上书内容,突然就没头脑的说了那么一句。
在这种情形之下?你可是疯了?玉笙寒手一停,犹豫一会儿,将剥好皮的那颗葡萄送到了自个儿的嘴里。
自从十年前遇见你后,我便是痼疾缠身,日日夜夜都不得好。邢夙昔笑笑,捏了捏玉笙寒的下巴,不过说实在的,我是有心让位……毕竟这个位置,本就不属于我。
玉笙寒一偏头:你还是想给……晋王?
晋王覃烑,乃真覃晔之子,当年真覃晔还处在太子之位时,为保留自己血脉,将其子送去了老晋王那处,表面上便成了自个儿的侄子,本想着黄袍加身后再要回来,奈何造化弄人,真覃晔并没能等到他所期盼的那天。
于是后来当邢夙昔成为覃晔,老晋王薨后,覃烑就成了新晋王。
然也,他乃不世伟器,加之这些年的历练,定能有所作为。邢夙昔笑道,这五年间我这个假叔父已是将罪名背得差不多了。
玉笙寒沉默半响,葡萄也不剥了,他心下何尝不知这五年里邢夙昔在处理先帝的烂摊子,于是问道:值得吗?
这些年我放浪形骸,虚生酒色,实感无趣,也不是个称职的皇帝,若能重返布衣,清净为心,与你执手欢期,也未尝不是件好事。邢夙昔言罢,盯着玉笙寒的脸,旋又自笑道,说不定就要重新干起以前的旧营生了,解意莫要嫌弃我才是。
玉笙寒回看片刻:不会。
不会甚么。邢夙昔又贴了上来,伸手将玉笙寒的腰环住,头抵着他的小腹胡乱蹭了蹭,我喜欢听你讲话,你多讲几句与我听听。
玉笙寒觉着有些痒,僭越地回抱住了当今圣上:那……你想听甚么?
想听你有多心悦我。邢夙昔闷声道,你不会离开我了罢。
自然不会。玉笙寒心窝里好似揣了一整杯的盐渍青梅,此念方生,便酸瑟到了极致,让他不由地再次忆起他与邢夙昔这些年的种种。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听玉笙寒又道:那张信上写了甚么?
没甚么要紧,南边路上截获了一趟美其名曰是李闫卿命令之下所运送的几车军器。
偷运?玉笙寒皱眉道,运往何处?莫不是北边 ?
解意果真颖悟绝人,料事如神,你是不知,若不是城皇司的人盯着,他们差些就成功了。
想起近日发生在李府与李闫卿身上的种种,再联系到还未破的杨府灭门一案,玉笙寒只觉有某处分外不对:为平民愤,押李氏十七子回京城途中被劫,致那人下落不明;后来又有莫名其妙贪污的账目在手;以及这次查获的军器一事。
对应下来,不就是舆论,资金,以及兵权么?玉笙寒道,这番按在李闫卿头上,不就是说他要反么?
实打实的栽赃,你也发现了罢。邢夙昔接道,加之近日钟不归联名上书削官改制一事,明面上是将他自己手中的权力交出去,将人往李闫卿门口送,这样一来李闫卿又恰好得了人心。
不错。玉笙寒道,难不成真是钟不归为掩盖二十年前与杨府所牵连的曲折后,将矛头引李闫卿,挑拨你与他所出的计?但……
你也觉得有些莽撞了罢,钟卿家也老了啊。邢夙昔长叹一声,不如找他来问问,我之前问过他数次,我反正是甚么都看不来。
可是……你今日不曾早朝,钟不归自然也没有理由呆在宫中。
好像也是。邢夙昔又是一笑,双眸中激起了旧日乾坤,都是怪你,我给忘了。
玉笙寒也扬了嘴角:是怪我,怪我回来晚了。
正当邢夙昔准备再说几句之时,他忽然想起了甚么:我好像好久不曾去过母后那处了。
怎就突然提起她了?
我还未登基之前,她手下的穆王一派也争得厉害,虽人都是盯住了,但近几年却无一点风声,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去看看也好。玉笙寒沉吟片刻,也想不来这其中的曲曲折折。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现在,你陪我去见母后,如何?邢夙昔眨眨眼,顺势拉了拉玉笙寒的袖边。
这……不合乎礼节。
怎不合?规矩是朕定下的,朕想改便改。邢夙昔将龙袍一甩,盯着玉笙寒那张自己永不会生腻的脸,眼眸一垂,泄气似地道,解意,你就当是陪我了,母后太凶,我一个人不敢去。
求你。
见他如此,玉笙寒也没了招,只怪那人总是这般拿捏有度:我的陛下,您先起个身罢,您枕了这么久,臣的腿早就麻了。
邢夙昔笑了一声,瞬间就起了身,还不待玉笙寒应声,又是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在他唇上舔吮一下:解意,想做。
玉笙寒一扬眉,眼中宠溺不遮不掩:陛下好雅兴,就在此处?
试试?
陛下方才不是说要去见太后么?玉笙寒一勾嘴角,言而无信,不知其可,可非君子之行。
君子?我可不是君子,是登徒子。邢夙昔那双深潭中流转着不可言说的光芒,是让你玉解意爱到求饶的那种登徒子。
……
安太后所住之处名为慈明宫。
待邢夙昔与玉笙寒移步那处,在宫人的通报下顺利就见到了安太后。
配着金凤簪的安太后,端庄动人,不难想象在她的豆蔻年华时,也定是人群中最惹眼的。
在安太后见到邢夙昔身后的玉笙寒后,面色变了一变,但甚么也没说。
待行过礼后,几人落座,只听邢夙昔道:望母后赎儿臣此番疏忽之罪,前朝繁杂之事太多,纵然有众臣辅弼,儿臣还时常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
哀家不过一介后宫妇人,所谓的治国之道,富民之要,哀家也是爱莫能助。安太后的眼神很刻意地在玉笙寒那处停了停,心中的不满藏得很好, 见陛下日渐消瘦,哀家也是痛在心中,能做的也就是在吃食上多叮嘱叮嘱那些宫人们当心些个。
邢夙昔只当是看不出她的那份心思,只是笑笑:有劳母后记挂,朕近日总能想到朕还在做太子时的那些日子,小小年纪还未涉世,那时候的每到春日,想的总是怎么在御花园放纸鸢,哪里还记得甚么修身治国。
安太后也笑了笑,脸上浮现出了少有的慈祥,好似也回到了那个时候:是啊,当时陛下好生活泼好动,在御花园中跑来跑去,几个宫人都追不上。
当时年幼,吃了大亏。邢夙昔一扬胳膊,将袖口上移了几寸,显现出了一块浅淡的疤痕,跌了一跤,好长一条尖枝入了肉,当时儿臣哭得好大声,母后可记得那是何历日?
是了,哀家也记得清楚,当是可是把哀家心疼坏了。安太后道,那是……
蓦然,安太后就将话头停了下,一双妙目瞠向邢夙昔,只觉坐于自己对面之人嘴边的笑意如鬼魅,让她分外窒息,脸色就惨白了起来,在这一刻的沉寂后,只听她缓缓道:那是……瑞和三年……
作者有话要说:常棣之华,鄂不韡韡:棠梨树上花开朵朵,花萼灼灼放光华。出自《诗经·小雅·常棣》。
第89章
那几字一出,瞬间就与宫中飘着的那份龙脑香混合一处,将几人的眼迷了一迷。
安太后虽是久经了宫中的风风雨雨,但面对邢夙昔的此番试探,她顿觉巨峦压顶,这厢只能含混着应声。
皇上为何要诱询自己说出瑞和三年?他这是在使甚么伎俩?莫不是他发现了甚么?绝无可能,绝无可能,安太后强自按耐着她那颗剧烈跳动的心,依旧保持着属于她的那份端庄。
邢夙昔轻笑一声,忽然转头问向身侧的宫女:你叫甚么?
宫女一怔,慌张跪下:奴婢秀竹。
秀竹。邢夙昔有些玩味地将这二字在舌尖过了一遭,指尖在桌上点了一点,你可曾觉得这慈明宫里有些冷。
秀竹不明所以,流了一头汗。
你不觉得么?邢夙昔道,这也是奇了,朕倒是觉得这有哪处漏着风呢,若不是有风穿堂而过,母后怎会面白口拙,无故发汗,朕闻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也,母后身份尊贵,焉敢有屈凤体?
这无缘无故的言辞一出,安太后有些语塞,分外僵硬地摸了摸袖下金质手镯,见邢夙昔的目光落在面前茶盅,她脸上忙生了个别扭的笑: 秀竹,快些起来,傻愣着做甚么,给陛下添点新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