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 第58章
……
时间回至流寇泅水入城前的一个时辰,那时候的姜府,尚处在一片平静当中。
衙役们陆陆续续从姜恻的府邸中撤了出来,准备押着屈夜梁去往江宁府的府衙。
起初众人还万分惧怕屈夜梁,怕他生事,但行了几炷香的时间后,见他默不作声,看上去也分外配合,这厢也放松了警惕。
我不走。屈夜梁一眯眼,突然停住了脚步。
嗯?众衙役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我说。屈夜梁邪笑着,眼中寒光迸出,我,不,走。
不待众人反应,他手上的链条就落了下去,那些衙役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劲气向他们袭来,眨眼之间,将他们永永远远打入了无常地狱。
泠泠暗起,澌澌渐紧,萧萧忽住,蓦地无声,不见一人。
……
寻见了真凶,衙役们自然也就离开了,剩下的人留在姜府自然也没有甚么意义,李韫奕与包括姜恻在内的众官员告罪一声,又客套几句后,就从姜府的侧门出了来。他方步出门,还没行几步,整个人身都颤抖起来:既然景椿之死与屈夜梁无关,那莫不是教旁人听去了自己与景椿的计划?究竟是何人?会不会又是……姜恻的抢先一步?
不会,不会,这样隐蔽之事,姜恻才从常州府归来,他根本无从知晓。
事已至此,也只能将错就错了,接下来若按原先计划,下一步该……正当李韫奕这样安慰自己时,猛地就闻见了浓重的血腥味。
那是,人血的味道。
而出现在李韫奕面前的,是三五成群流寇模样打扮的数名壮汉,各个面露凶光,不由分说提刀就要朝李韫奕砍去。
李韫奕挪不开步子,眼睁睁看着那刀劈下,可那举刀大汉的刀硬生生停到了空中,随着几声惨叫,那汉子的身体从中裂开,血肉扑了李韫奕一脸。
暮寒,地狱容我一人去就好。屈夜梁从后面走来,带着那张妖孽似的脸,手上拿着一把方才还在贼人手上的刀。
李韫奕面色一变,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不堪,看着屈夜梁浑身的鲜血,突然就想起了甚么:你那晚还是把人杀了?
嗯,他看见你的脸了。屈夜梁没有否认,他一边揩去迷住眼的异物,一边淡然道,那晚见过你的人,我会挨个刃之。
暮寒啊,那所谓的人间金陵城,天上蕊珠宫,你想要的,我会挨个护好。
听闻这样意料之外的话,李韫奕怔住了,只觉有一股火焰在脑中轰然炸响,泪就不受控的留了下来:你……先前应过我……怎就……
屈夜梁也是愣住了,他哪能想到李韫奕就因他这一句话,就这么哭了出声。
一个而立之年的男人,在屈夜梁面前,如此不顾失仪与否,肆无忌惮决堤于此。
你还想让我背负多少骂名?我一直想当个立世君子,你怎就不容我……李韫奕抽噎着,泪不能止,阿梁,我到底欠了你甚么……
暮寒,对不住,对不住。屈夜梁慌了神,收起了眼中的狠厉神色,忙将手中的刀弃了,我听话,我不杀人了,我再也不杀人了。
……早知如此,我就不去杨府了,我现在……怀疑近日的任何事都与那杨府……一晚有关。
暮寒,你也知你拒绝不能。屈夜梁将李韫奕揽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道,他让你去取剩下一部分情报,放给是我,我也拒绝不能。
你的剑法那样明显,杀若是杀了人,官府迟早会寻到你。李韫奕落下的泪珠像极了被砸烂的满地碎瓷,一片一片剐在屈夜梁的心窝上,况且那人是钟不归的人,你杀了那人,钟不归能不找你麻烦么?
我自知……屈夜梁低叹一声,所以我那晚用的并非是丹阙剑,而是……
就在此时,屈夜梁只觉身侧一股无形劲气疾冲而出,硬生生击碎了余下尾音,见状,屈夜梁来不及多想,下意识搂着李韫奕连忙避开,随着一阵清晰长剑脱鞘的清吟之声,屈夜梁看清了眼前之人。
……你们……刚刚说了甚么?
作者有话要说:望书归,下手迟都是词牌名。
第78章
自那次犹豫过后,玉如轶还是将有关陶白钱庄与杨府的情报告诉了沈骞翮,不过与他料想的情况一致,按照沈骞翮所在的落脚处传去后,还真真是铁定的杳如黄鹤,根本不曾有过一点回声。
这让玉如轶十分心焦,不仅是在质疑自己此举的正确与否,毕竟自己下意识就将沈骞翮划入了可信任之人的范畴内,这样的石沉大海,便更是让玉如轶莫名有些担心起他的安危来了。
沈骞翮每日一副沉沉欲睡的样子,若不是那人道行过高,便是那人真的不能成事。
不过有公良世家的人在他身侧,应该……应该不会出大乱子罢。
毕竟人是朝廷派来到镇江府查案的,虽然甚么忙也不曾帮上,但若是出了甚么差错,问罪到才将案子后续种种处理好的自己头上,新账旧账一齐算下,那玉氏便再无翻身之日。
看在沈骞翮曾与玉笙寒交好的份上,玉如轶替他拦了朝廷那边的重压,能拖一天算是一天。玉如轶这厢真真也算得上是仁义至尽了,毕竟那人不让草草结案,但又不言如何破局,再这么僵着,只怕任何人都不好过。
自杨府灭门案已是过了两月有余,也就在玉如轶刚把消息送出去不久后,陶白钱庄就莫名起了火。加之会天大风,火势甚炽,玉如轶只觉糊味都跑到了镇江府。
当然走水不是甚么稀奇之事,镇江府下设几城也隔三差五也有走水之事,但自己刚查到杨府的事,陶白钱庄就没了,这样的巧合,玉如轶接受不能。
杨府的帐目是否就此葬入火海 ?所谓的真相是否就此掩埋?陶白钱庄是被迫卷入了这件事中,还是本身与杨府之间就不干不净?
还有,为甚么杨府要将帐目先于七月十四几日寄去陶白钱庄?
玉如轶全然无从知晓。
一想到这些无从下手的问题,玉如轶便头痛齿亦痛,每每一撩鬓角,就要落下几根银丝来,他不过二十余岁,离而立之年还差了几年,就这样生了白发。
玉如轶盯着手中断发,倒在椅上连吁几声,似要将这些年的愁苦一并叹完——若是自家堂兄在此,定能知晓该如何出手破阵。
当年自己少不更事,还嘲过玉笙寒日益渐繁的华发,那时的玉笙寒难得笑了笑:幺儿,世事浑浊,人生无常,若发白一根能明一片君子之道,救得天下众人,那玉某甘愿一夜鬓发皆去,化作老态。
这如何使得!玉如轶趴在玉笙寒的腿上直摇头,堂兄本就是君子,自然所为亦是君子所为,何必如此折损自己?世上贤能之士千千万,天下又不是必须堂兄一人来救。
是么?幺儿这样说来,那倒是我愚了……
玉笙寒的后半句是甚么?玉如轶无论如何都记不得了,近日繁杂堆积,每每思索旧事,就会引得他出满身冷汗,胃也会随之跟着绞痛起来。
万怀殷其实已经进到这书房中很久了 ,见玉如轶一脸愁苦样,只恨自己帮不上任何忙,于是就低声一唤,将玉如轶暂时拉出无边苦海:少爷。
你来了啊,何事?见自己已是纠正过数次,可万怀殷依旧是不能改口,玉如轶索性也就听之任之了。
……有两件事急需上报。万怀殷欠了欠身。
玉如轶又揉了揉眉心,勉强坐直了身子,端起了茶盅,这才发觉杯中早已是见了底:让我猜猜,是否为一件好事,一件坏事?
也不知算不算,卑职不知该如何说,也不知该……
你说便是 。玉如轶将杯子放了回去,目光停在万怀殷的身上。
万怀殷低下头,踌躇一阵还是咬咬牙说出了口:第一件……玉大人,玉大人回去复职了。
甚么?我堂兄?他回来了?玉如轶瞳孔剧烈缩起,猛地起身,尖声叫道,甚么时候,他任甚么职?这是甚么时候的事情?
不久之前……在陶白钱庄大火后不久……是右丞一职。
……第二件事,可惜玉如轶的激动之情还未持续半柱香的时间,就被万怀殷剩下的话毁了,那具无名尸被盗走了。
杨府中的无名尸也就两具,一具乃楼北吟的,一具迄今不知名姓……因楼北吟并未有家人亲属,也就随着礼节一齐下了葬,怎么还生出这样的事来?
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有人要一具腐尸做甚?玉如轶一时间血往上行,胸满而不得息,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就在闭眼前的一瞬,他看见满面惶恐飞身过案接住自己的万怀殷,同时也想来了堂兄的那后半句——
……官服在身犹如身抗巨鼎,天下二字只会更重,也许玉某真的是,背负不能……
……
钟不归能找上自己,顾禽荒一点也不觉意外,毕竟顾氏也属名门望族,这样历代为官且能在京城站住脚并且生根的,想来也不是甚么等闲之辈。
钟不归想拉拢顾氏,也尚在情理之中,早些年不结纳,晚些时候也会笼络。
只是顾禽荒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形下,不仅自己拒绝不能,还拉了无辜的沈骞翮下水。
其实现在想想,所谓的名高引谤一词,是顾禽荒在瑞和三年时学到的。
瑞和三年,也就是二十年前的某夜里,当顾禽荒的父亲前某任户部尚书顾徽怀抱着一名幼婴归府时,他便得知他自己往后的人生,可能不会那样平静了。
之后的数年里,随着那个婴孩的慢慢长大,顾徽开始将他偷摸着送往各处寄养,也不知在躲避甚么,这样使得整个顾府长久都处于一种杯弓蛇影,诚惶诚恐的状态中,就怕藏在暗处的某些人一日敲门,带走了那孩子。
后顾徽革职被贬,由于积郁成疾,病死途中时,留下遗言还是让顾禽荒保护好那孩子,不能负了老友之托。那位老友,姓卞,名筝,是松江人氏,早年行走江湖,偶然与顾徽相识后成为至交,虽二人不在一处,但经常通信往来,情谊浓厚。
而卞氏一族却不幸于瑞和三年被鬼外子灭了满门,但关于鬼外子为何要灭卞氏,自家父亲为何要不顾一切救那婴儿,而那婴儿又是如何逃出生天的接连疑惑,顾禽荒一次未问过,顾徽生前亦不曾提起。
而那孩子,名唤元桃。
他应该叫卞元桃,而非元桃。
待顾禽荒大一些,也顺利入仕为官后,他想到的最简单的护住那个孩子的方法,就是送了他去了南院,这些年契而不舍寻元桃的人,再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做出这样的事,将要保护的人送去了一处污秽之地来遮人耳目。
所以每每顾禽荒去往云韶筑时,大多时候的心思还是在元桃身上的,日子久了,顾禽荒觉得自己看元桃的眼神也变了,有时觉得不管宫鎏儿在自己身下弄出甚么花样来,都比不上元桃低头为自己暖一注酒时露出的那段脖颈。
甚么也比不上元桃小心翼翼地唤自己的那一声顾大人,他垂下头时的嘴角的那一抹笑,甚至是他进屋收拾自己与宫鎏儿整下那些狼藉时的竭力掩饰的羞涩。
明明二人也并无深-交,但不知为何元桃的一颦一笑总是让久经风月的顾禽荒有些分心。
三点两株桃李树,红与白,满枝丫,想与他,想与他……还是……算了罢。
顾禽荒,还是算了。
疯了,真是疯了,定是得了疯麻病,还是……医不好的那种。
本以为年岁就这样过了,自己就这么看着他也好,也许在不久的来日便可将卞姓还给元桃,可顾禽荒担忧的还是来了——数月前的一日,钟府突然设宴,百官必到,那日不巧的是元桃身体抱恙,顾禽荒心境悲郁,将宫鎏儿应付得匆忙,差点教他察觉出了异样。
所以待顾禽荒好不容易应付完了那边,这厢他本也想着是速去速回,所以正当他正一杯杯灌着酒强按捺心神之时,却没想到被钟不归主动与自己搭了腔。
还提及了最顾禽荒最不想提及的一事。
只见钟不归举着酒杯踱步而至,眉峰与薄唇在酒水与人声的映衬下生动万分,只听他晃着酒杯,缓缓道:顾大人甚忙,许久不得一见了。
劳烦钟大人记挂。顾禽荒忙弓身回礼,脑海中却依旧惦念着在云韶筑小间里发着热的元桃。本以为钟不归不过是例行公事的客套,却没想到他向前了几步来至顾禽荒身侧,与他耳语——
那个卞家的孩子,在你那处吧。钟不归压低了声,带着种冷清的压迫之感,顾大人定是清楚他家灭门一事是与朝中某件秘事有关罢,想让他活命么?不如改日……与本官来谈谈?
白日指天青,酹酒无丁宁,似是恍惚间的意兴遄飞,人影重叠,杯觥交错。
顾禽荒觉得那天的日头有点晃眼,他抬手挡住了光线,朝钟不归回看微笑:自无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初次提及云韶筑,宫鎏儿,卞元桃是在第三十六章。
下章还是沈跟公良的线。
第79章
公良昃之前去过很多次不同地方的王府,或大或小,或富或贫,但到头来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在京城坐南朝北的梦公侯府。绿柳成行,黄鹤百啭,红香腻粉,花影横披,这般词藻堆砌搁给梦公侯府,一点也不为过。
所以那年梦公侯府被抄的当晚,年幼的公良昃忽犯梦魇,也不知怎的,他就为那个秋冬春夏,鬓边戴花,日日不歇的侯爷落下了一滴泪。
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