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 第14章
那小官一低头:下官无能,都道杨老爷是做牙侩*的,若是人请,杨老爷才会出山;不做牙侩时,就打理丹徒两间书画铺……
现在沈骞翮回想,好像确实如此,本身作牙侩就颇为争议,为一众商人所不齿,更何况经过杨埭山之手的,无论是甚么,当然还是古玩字画居多,一定都能卖得好价钱。自然巴结杨埭山的人多,朋友多,因而仇人也多。
翻至最后一页,看样子是玉如轶亲笔列出的可疑名单,洋洋洒洒数十人,上到朝中官员,下到武林豪杰,不由让沈骞翮叹服玉如轶心思细腻不输其堂兄。
不过这里面水深如何,着实让沈骞翮好奇得紧。
你下去罢。
见小官踌躇,沈骞翮好奇道:还有甚么?
回沈大人,那个鬼外子的传言……
鬼外子?身为官吏,这些民间传言你也信得?本官自会查明,不可再扩散恐慌。沈骞翮似有些不耐烦,直接否认了那鬼外子的传闻。
小官甚是汗颜:是是,下官理会得。
你是如何想的?待那小官走后,沈骞翮将手中几页纸递与一直沉默不语的公良昃。
难讲,先从杨埭山身份查起罢,还有那个儿子,包括楼大人。梳理下关系,估计就能查出几个冲突矛盾之人。若直接说此乃楼大人所为,有些仓促。公良昃接过那几张纸,垂目一扫,沉声问道,沈大人,玉知府可信吗。
天晓得,且走且算。沈骞翮揉了揉有些发麻的小腿,漫不经意道,先去杨府罢。 随即起了身,冲公良昃展颜一笑,谁知这次来镇江是圣上之意还是钟不归的撺掇。不过阴谋也好,陷阱也罢,不是还有你么。
公良昃一怔,下意识按了按腰间佩刀,轻声应了一句:也是。
二人出了门,与等在外面的玉如轶一同乘了马车,在一众衙役的护送下去往杨府。
先不论楼北吟或是杨埭山身上的谜团,就单讲这一夜之间百人失了性命,杨府府邸并非处在甚么深山老林,恰恰是在丹徒城内,附近众人在夜里甚么也动静没听到,这本身就不合理。路途中问过玉如轶,得知这些人体内或多或少都残存着迷药,但那迷药是甚么,还有待商榷。
待几人下了马车,沈骞翮老远就闻见了腥臭之味,再抬首望去匾牌,只见杨府二字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虽自己风风雨雨也经历不少,但还是头重脚浮,忍不住干呕起来。公良昃见状,连忙扶住沈骞翮,轻拂那人后背,又从衙役那里接过了水,喂给沈骞翮喝。
玉如轶自觉太伤风化,光天化日之下两人就是此番偷眼调情,也不知哪里冒出的无名火,冷哼道,不如沈大人先去休息,杨府内部气味更是不堪,犄角旮旯里只怕还有尸块,只怕沈大人娇弱之躯受不住。
受得住,受得住。饮了水的沈骞翮明显缓过来一些,直直冲玉如轶摆手,想当年本官还被你堂兄误埋在尸堆里,还不是活过来了。
玉如轶一皱眉,不去接沈骞翮的话,径直进门去了。
杨埭山身为富商,自然府邸也是气派,亭阁楼宇,山石花木一样不少,可惜现在看来,却处处皆是不详。
杨埭山的书房尤其凌乱,依稀能见搏斗痕迹,沈骞翮看着满室狼藉,脑中不禁浮现出那晚的血流满地,尸横屋院,不由自言自语道,他们一定在找甚么。
忙活半日二人即找不出甚么,也确实又些力竭,这厢拜别了玉如轶后,便回客栈歇下了。
是夜,已是三更过半,沈骞翮还在自己房中忙碌着。
那是甚么?公良昃一进门便瞧见沈骞翮抬手放了只鸽子出去。
一个讨人嫌的孩子罢了。沈骞翮道,比五年前更阴魂不散了些。
听到五年前这几个字眼,公良昃眉头一锁,快步至沈骞翮身侧,何人?
还能有谁。沈骞翮一翻眼皮,擦了擦手,挑手用竹签插了一块桃肉放入口中,可是记得江山玉医李贤槻的小徒儿阿蒙。
自然。公良昃道,沈大人有甚么事要与他讲。
沈骞翮又翻了个白眼,非常不喜公良昃这番咄咄逼人的态度,你是不知,阿蒙还是到金陵去了,估计是要等李将军回府,将五年前之事问个清楚。
说实话,五年前那事若是不查清楚,便一直是隐患,所以我默许他暗自查那件事。若是玉大人在,也一定会容他查这件事,毕竟那孩子……见公良昃不应声,沈骞翮自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于是又道,他问我在杨府一事。
杨府之事,他做的?
倒也不会。沈骞翮道,那孩子生性纯良,随了他师父。
那个小子需要除掉吗?
说甚么?乱来!沈骞翮吓了一跳,示意公良昃再靠近些,公良昃顺从地垂下头,沈骞翮捏住他的下颌,喂了他一口桃肉,甜吗?
公良昃一怔,嘴巴咀嚼了几下,桃肉的汁液瞬间在牙间漫开:甜。
甜就不要乱讲话,再去洗个桃子来。
公良昃浅浅点了下头,也不管夜色如何,便出了门去。
沈骞翮脑中一直在想楼北吟与杨府之间的关联,乌栖声声中,捱不住近日车马劳顿,困意不经意间席卷上来。
待公良昃回到房中,只见沈大人早已耷拉着脑袋,呼吸均匀。
公良昃望着着那张脸许久,将手上还有水珠的桃子搁在一边,手在自己衣服上抹了两下后,这才俯下身子,抱起那人,轻轻在那人额上一吻。
怀中男人轻哼一声,口中喃喃,谦埃。
苍其尘,字谦埃,过去五年,沈骞翮都深陷于没能救得那人的愧疚当中。
公良昃神色不明,又是一吻,低声道:以后都要唤知晏,公良知晏。
公良昃,字知晏,以后都会代替那人的公良知晏。
作者有话要说:牙侩:商人,为买卖双方说合的经纪人。
李贤槻,字慎之,真李府八少爷,人称江山玉医李贤槻,李终南的师父。
第19章
晓舟珩半夜醒后,发觉李终南已经为自己包好了伤口,并将自己送回了房内。别红见晓舟珩醒了,便激动地向他夸赞八少爷如何倜傥跌宕,以及那张比六少爷和屈公子还要蛊惑的脸。
晓舟珩想起今日李终南一举,想必他看了自己身子,不觉有些难为情,这边听别红又道:不过好奇怪,八少爷今日问奴婢七月十四那晚先生睡得如何。
夜色深沉,别红不曾见过晓舟珩忽而凝滞的面容:你如何说的?
别红一叹气:奴婢能如何说?自然是答好,先生又不是不知道奴婢嗜睡的毛病。
晓舟珩点点头,别红又提起了另一茬——十八少爷李韫兀少爷已经招了这书是从晓舟珩这里借出的。
曾夫人又想起那夜李终南提过晓舟珩去过教坊司,曾夫人一怒之下便让管家扣了晓舟珩半月月钱。
但这本书如何去到曾夫人长衫里的,谁也搞不清楚。
这事儿就这么翻篇了。
但是晓舟珩不能翻篇。
这小兔崽子。在朦胧与疼痛中,晓舟珩一个翻身下榻,坐在地上,对别红道:一早就去与少爷小姐说,上课!
别红第一次见-赤-裸-上身的男子,虽大半都缠了纱布,但还是在月色里窥得几分晓舟珩的□□。别红自然是羞得满脸通红,连忙捂上眼睛,只留个缝隙:先生,先生您还是回床上罢,地上凉。
待晓舟珩再一睁眼便是七月二十清晨,入了书房晓舟珩自然也没有说李韫兀甚么,照常拿出了书开始讲。
上回说到籴匡解,今日来讲武称解:大国不失其威,小国不失其卑…… 晓舟珩余光瞥见李韫望一直盯着自己,双目澄澄,于是道,十九少爷,可是有甚么问题?
李韫望沉吟不决,问道:绝艳先生,史书这样晦涩难懂,我们为甚么要学。
李陇莎问:史书上都是对的吗?
李韫兀也问:史书都是何人编的?
晓舟珩心下道:终于来了。
晓舟珩遂搁了书,道:史如何,史为折俎,史为源中根本。习史之由重则有二,一则,可利己修身。史中自有九庙,九庙中自有圣贤。圣贤如何,从史中窥得圣贤之道,便知圣贤如何。悟得圣贤之道,便可入君子之列。
二则,可助人为国。生于侯门世家,不可眼中只有高台曲池,余庆万贯,还需铭记史中遗墟凋敝,若是日后入仕为官,切莫不可复循覆车之轨,再生史中之误。
身为我朝子民,华夏后人,更要学史,对史书之上记载事件人物略通一二。晓舟珩自然也不期望自己这样泛泛一言,三个娃娃听懂多少,目光一沉,接着道,若是何日我朝国土教人霸了去,即便迫使我朝子民被发左衽,或是习蛮夷语,但精神不灭,国可再复。
再答二十小姐的问题,当今天下书籍皆为著作局所编。晓舟珩道,著作局乃我朝一司,忠于圣上一人,下雇九品以上文吏,或是,公笔吏。
著作局,我朝掌管编纂修书之处,下分两类文吏,一类是临时受雇,譬如有才有学识之士皆可任职。而第二类,永生受雇,表面上似乎也是应付预撰编书,但更重要的便是通过稿件来传递情报。
第二类文吏,世人称其为公笔吏。
著作局次能早就从前几任皇帝便开始实施,起初确实为不错的控国集权之法,这些散出去的公笔吏匿在市坊的大街小巷,可以是街头的测字散人,亦可以是街尾的账房先生,只要是识得几个字的,提起过笔的,皆有可能是公笔吏。
出自公笔吏之手,表面上可能是一封家书或是一剂药方,旁人拿去看了读了也不要紧,毕竟无法破解其中奥秘———解密之法只有公笔吏内部之人才能知晓。
相较于军中的字验,那可是更为复杂。
这本应是万全之策,后因培养公笔吏代价过高,时间过长而慢慢被搁置,毕竟要成为公笔吏不仅要懂得如何隐匿身份,还要阅遍百书,习得周易八卦,通晓天干地支才行,要不然无法传递信息,或是一眼教人一眼识破。
自数十年前钟不归入朝为官,暗中复活了这一职位,不知从何时起著作局渐渐成了棋盘上的黑子白子,为钟不归一人所用。待众人反应过来之时,钟不归的鱼钩早已抛向了我朝东南西北。明面上著作局还是为当今圣上所用,但是暗地里众人心里皆知这公笔吏是在为左丞钟不归办事。
几个小孩也不知为单单学史一问怎会引出灭国家破,个个都面面相觑。过了许久,李陇莎眨了眨眼,问道:先生是公笔吏吗。
晓舟珩笑了笑,又摊开手中书卷,将双眸藏于字里行间:自然不是。
放了课,晓舟珩记得李终南嘱咐自己去他那里换药。本来晓舟珩想着去寻李府上的郎中,奈何那人还是不在。碍于伤口还痛,晓舟珩只能硬着头皮去寻李终南。
晓舟珩正曲曲折折在园中走着,忽闻今日庭院分外喧哗,又见几个面生的婢子来回忙碌。
那边怎么了?晓舟珩心下好奇,拦住一个婢子问了。
回绝艳先生,十七少爷由京城归府了。
十七少爷李韫德,晓舟珩倒也只见过一面,听闻是在京城太学,师从翰林大学士,但具体如何,晓舟珩心中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晓舟珩不经意一抬眼,远远望去,长廊瓦叠间只见远处一人绮罗在身,正与六少爷李韫奕立于一处池水边说笑,似俯身探水中鲤鱼,那人眼角微翘,居然生得与尹旧楚一般的凤目。本是一对锦绣公子如画的光景,但说不出为何,那人给晓舟珩的感觉很是不好。
当下晓舟珩不愿多想,避了众人,去了秋水阁。
小院外也没有婢子,也不知玉英去后是何人服侍李终南左右,晓舟珩轻扣木门,没想到却是李终南亲自来迎。
李终南一笑:绝艳先生,身子可还有不适?
晓舟珩莫名脸上一红,接着又嗅到草药与香屑混合之味,嘴上便有些磕绊:有……有劳八少爷,我罢……罢了。
那就好,脱罢。李终南请了晓舟珩落座,又在案上置了茶,却见那人半天毫无动作。李终南嘴角一挑,又笑道,昨夜该看的都看了,还害羞甚么。
晓舟珩只得坐于圆凳之上,除了自己长衫与中衣,露出一片白净脖根与后背,美中不足便是昨夜李终南为他缠上的纱布,遮去了大片风光。
晓舟珩是头次来秋水阁,只见桌上摆了些自己不大认得的药材与数张写着字的纸,除此之外还九针与一些制药工具,想必是从府上郎中那处取来。一架云母屏风隔了前厅与后室,角落里置着一盆小香炉。
李终南绕至晓舟珩身后,小心为他取下纱布,手指时不时撩过晓舟珩-裸-露-在外的肌肤,每每触碰,尽是酥痒,使得晓舟珩直直激灵发颤。晓舟珩从未想过卸纱布也要得如此之久,好半天李终南才停了动作。接着晓舟珩耳际传来摩挲之声,似乎李终南在调制药剂。
两人独处一室,缄默无语,晓舟珩也不知哪里生出的惊羞害臊,只觉自踏入这房内一分一刻都甚是难捱。
李终南手法娴熟,又在背后为晓舟珩涂药,触及伤处,还是有丝丝疼痛,晓舟珩下意识躲闪,却被李终南扶住了-后-腰,动作言语都极其温柔,似将自己当稚子来哄:莫要动,就要好了,敷上药便不痛了,你且忍一下。
李终南手温略冰,晓舟珩更是热血上涌,片刻便额角见汗,浑身更是如煮开的虾子般滚烫。自然李终南也发觉晓舟珩异样,却甚么也没说,还是兀自为他裹了纱布。
完事后晓舟珩正欲起身道谢,须臾间便见李终南竟挪身半蹲至面前,伸手捏了一把晓舟珩的右脸,又用指尖轻轻挑了他耳边几绺青丝,低语道:你的背那样好看,我自然不会让它留下任何伤疤。
晓舟珩虽有准备,但还是没提防他如此举动,顿时面上赤色更深:你……要做甚。
李终南又往前凑了几寸,咫尺之距,气息深沉,似就要贴上鼻尖,那双骤然接近晓舟珩的明眸竟是藏了千百万种情憀,使自己竟鬼使神差地闭了眼。
良辰如此,误瞒良缘,解与我意同,只为留君须臾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