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 第16章
御书房议事至深夜,群臣散去时,首辅特地放慢脚步走在最后,遂钰有文书要送去大理寺,快步从殿内走出正欲前去禁军营里借用快马,眼前闪过一道阴仄仄的影子,他下意识后退半步。
首辅:南荣大人。
遂钰:……
首辅大人可还有要事禀报陛下?遂钰迅速整理好被吓得心脏狂跳不止的心情,抹了把额前并不存在的汗,道:陛下正在用宵夜,待会陶公公从书房内端着小盘子出来,大人可进殿继续与陛下商议。
首辅摸着胡须走近几步,道:南荣大人可知劝解公主和亲人选?
遂钰面不改色回:此事尚还未有定夺,小人哪敢胡乱揣度陛下的心思。
近年来眼见着南荣家声势浩大,鹿广郡渐有自立门户的心思,首辅曲昌州历三代帝王,初次感受到皇室对南荣杀心乍现,是在如今的潮景帝初登基之时。
后而便有南荣嫡次子,四公子南荣遂钰被赐名,自此留于大都十几载。
御前行走是多少官宦子弟挤得头破血流也未能得到的官职,即便伴君如伴虎,那也是难得一步登天的差事。
没想到最终竟落在南荣遂钰身上。
即使南荣隋改了名字,那也是南荣家的种。
南荣遂钰平日不显山不漏水,只是个被太子可怜的小伴读,近年竟手中权势如潮水般被各路朝臣拱手送上。
谁都想从南荣遂钰这里得到皇帝的消息,离帝王那么近,又得皇帝器重,自然什么都比别人知道的多点。
遂钰对目光很敏感,极快地意识到曲昌州在打量自己。
于是笑着恭敬道:微臣在陛下身边也只是负责通传罢了,首辅大人不必担忧,车到山前必有路,想必陛下已然有了定夺。
曲昌州先是愣了下,旋即蓦然笑出声,他拍拍遂钰的肩膀道:南荣大人年纪轻却能担大任,实乃我朝青年才俊之典范。
谁去通传公主都不要紧,曲昌州只想知道皇帝究竟倾向于开战还是和亲。
遂钰卖首辅大人一个面子,毕竟人家专程等着自己,日后若有求于人,也好提及今日之事留三分情谊。
翌日,遂钰带着各式大都最新样式的糕点前往公主府。
萧稚坐在院中荡秋千,不知从哪里捉了只小土狗养,通体黝黑,只有眉心那一点白,轮廓像是花瓣。
小土狗见有外人来,连忙朝着来人的方向扑去,可惜还未跑几步,便被公主飞快捉住后颈皮教训:怎么见人就凶!
萧稚将狗塞给奶娘,笑吟吟地回头说:我以为遂钰大人都要将我忘了呢。
政务繁忙,今日得休沐才能出宫看看你。
遂钰指了下越青手中的食盒,越青打开盖子,遂钰道:御膳房的厨子都没换,不知道糕点还合不合你的口味。
奶酥,雪玉糯米糕,我都走了这么多年,御膳房那群厨子怎么还是做老几样。
萧稚嘴上嫌弃着,手却已经抓起糯米糕往嘴里塞。
咳咳。
奶娘抱着小土狗使劲咳嗽。
欲囫囵个吞糕点的萧稚立即闭嘴,改为樱桃小嘴式品尝。
正如萧稚这个名字般,公主仍怀有如稚子般的天真。
遂钰想,萧韫为萧稚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大抵是真的希望她能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在皇室,在他这个父皇的保护下,成为最幸福的公主。
听宫中的老人说,萧韫刚当上太子那几年不要命似地打仗,为的便是为后来人创太平盛世。
然而朝局变化,萧韫也不再是那个跟在将军们身后历练的皇子。
遂钰试探道:阿稚,你在封地除了吃喝,有没有别的喜欢的事情做。
比如……他抿唇,斟酌再三也找不出任何隐晦的词语,只好在萧稚好奇的目光下,说:喜欢的人。
萧稚愣了愣,随后疯狂捶着胸口咳嗽。侍女慌忙将水递给公主,萧稚一张脸瞬间憋得通红,来不及说话,推开侍女冲向装满酸梅饮的缸。
那是个足以装好几碗水的小缸,萧稚习惯喝什么都多备点。
€€€€呼。
半晌,萧稚瘫倒在秋千中,脱力道:噎死我了。
遂钰哭笑不得,将食盒交给奶娘,叮嘱道:以后将糕点切好再盛给公主。
奶娘笑道:老身哪能管得住公主,若真有能管得住公主的人,也好让老身过几日松快日子。
郎婿哪有那么好找。
萧稚生气道:普天之下男人遍地,可也没几个同父皇般文武双全的郎君,要找就得找父皇那样的人。
萧韫那样的人。
遂钰噗嗤笑出声,摇头道:公主怎么还没吃酒便醉了。
你呢?萧稚晃荡着双腿,让秋千大幅度动起来,乘着凉爽的风,她大声道:你想找什么样的夫人。
不过你要娶亲,得鹿广郡来人说媒吧。
我……
遂钰手指微蜷,他身负必须将和亲消息传达给公主的旨意,但萧稚太放松了,放松到他不忍心打破她的平静生活。所有人都在变,唯有她十年如一日地可爱单纯。
单纯在皇族中像是个贬义词,存在的本身便是错的。
赶在宫门落锁前,遂钰策马返回大内。
玄极殿彻夜长明,守夜的宫人替换燃烧殆尽的烛火。陶五陈抱着大氅站在殿前等待,遥望远处那道挺拔细长的人影,欢喜道:快快快,小公子回来了,通知小厨房将乳酪端上来。
更深露重,遂钰身披潮湿勒紧缰绳,还未等骏马站稳便已跳下马背。
公子小心冻着。
遂钰挑起细长眉梢,盯着陶五陈的脸。半晌,他拧眉扯下挂在肩头的氅衣,并用力踩了几脚。大氅是萧韫的,其中还绣有金色龙纹。
那几脚正好印在龙首。
陶五陈见怪不怪,笑着捡起氅衣道:公子消消气,陛下正在房里等着呢。
等什么?
遂钰气得牙根发痒。
他离开的时候,萧稚已经哭了两三个时辰。
即便如此,萧稚还是将他送至府外,边掉眼泪边叮嘱他回宫小心。
他多想告诉萧稚,这就是萧韫,为了他的皇权能够葬送所有人的一生的魔鬼。
我叫什么名字?
遂钰忽然问。
陶五陈没反应过来,遂钰又重复道:我叫什么名字。
公子的名讳哪是老奴能直呼的。陶五陈心想,这位恐怕是在公主府受了刺激,回宫专程找玄极殿不痛快,他试探道:公子明日早朝当值,天色甚晚,现下不如尽快安歇,明日好精神些。
遂钰深吸口气,按捺冲进玄极殿找萧韫讨说法的冲动。
得了皇帝的恩宠便能随意话人家家事吗?不,他是南荣遂钰,身在大都的质子而已,他不该插手皇室家事,乃至于牵扯整个朝堂的国事。
几息之间,遂钰迅速平静,牵着缰绳道:我忽然记起还有文书未送……就先走了。
不待陶五陈挽留,遂钰骑马离开玄极殿,用令牌从偏门离宫。
这道偏门是留给朝臣与御前行走深夜进出大内所用,遂钰平时进出此处不以私事为由,通常落锁便住在玄极殿,待天明再出宫。
但今日,无论如何他都无法留在玄极殿,无法面对那个男人。
他是个暴君,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隔日,御前行走南荣遂钰告假。
午后宫中来人传旨€€€€
南荣军骁勇善战,南荣世子为国负伤,陛下特地以万两白银安抚战死将士亲眷,并接南荣世子回京养伤。
第13章
沉默。
遂钰低头垂眼望着脚尖,耳边轻风微微扬起他鬓角的发,细碎的发梢擦着他的眼廓,他难得露出一抹没什么隐匿心思的笑意,很轻,稍纵即逝。
这就是萧韫给他的警告。
南荣家的人,即使安稳留在边疆,仍无法逃脱那份被禁锢的命。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奉旨内监笑吟吟地道喜,这位公子在陛下面前都不必跪,自然接旨从未弯过腰,磕过一次头。
当他准备将圣旨像从前那般交给南荣遂钰时,遂钰却忽然砰的一声直挺挺原地屈膝跪地,他双手举过头顶,扬声道:臣,南荣遂钰接旨。
内监宣旨回宫复命,找到陶五陈说,那位公子今日是跪着接的旨。
想必定是遂钰公子感激陛下。董贵妃午后来了玄极殿,带着她那把象牙制的琵琶。
贵妃董氏善乐,曾一曲名动大都,后而被先帝赐给还是皇子的萧韫做侧妃。
萧韫捻起玉碟中剥了皮的葡萄,抬眼道:抚恤银由户部亲自押运,务必送到南荣军中。南荣世子舟车劳顿,将宫里的车架带去鹿广郡,允准世子妃随行。
董贵妃手指按在琵琶弦中未动,她仔细观察着皇帝的表情,皇帝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眉心越拧越紧,骤然放松时抬头。他抛了一直握在手中的珠串,道:五公主何时进宫请安。
萧稚还未抵达大都,请安的折子早早便送进宫,萧韫当没看见,折子晾在案台半月早不知被塞到了何处。如今遂钰也将和亲之事告知公主,晾了萧稚几日,该是想通的时候,新请安折子递进来,他便立即召公主进宫。
陶五陈:近几日老奴这里并未收到公主的请安折子。
……
隔日,遂钰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宫当差,望着堆成小山的奏折,以及坐在山后气定神闲的萧韫,他微不可闻地叹息,随后将奏折全部搬至侧方的案台上。
萧韫提笔,用朱笔在奏折中批注,道:今日事多,还要回你那宅子吗?
皇帝政事繁重,偶尔有来不及亲自批阅奏折,便都由遂钰代为执笔。
遂钰低着头不说话,只顾处理奏折,待完成一小部分后,他才抬头说:陛下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从萧韫这里得到什么,是来自鹿广郡的消息,还是公主是否和亲的事实。
天气渐凉,他手臂略微有些发麻。殿内空旷,只是稍微挪动椅子便会回荡回声,烛光微漾,丁点火光并不能温暖自地底腾起的寒意。
良久,遂钰感受到肩头被人微微压了重量,他偏头去看,映入眼帘的是男人修长的手指,以及夹绒的黑色大氅。
萧韫用手背抵在遂钰的额头,道:本想带你去猎场,但身子没好透可不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