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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作真时真亦假(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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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高考出成绩的日子越近,天气越炎热。

不像其他等分数的考生,能呆在屋里吹空调吃西瓜、心大的甚至出去旅游了,周从嘉的暑假可一点儿没闲。

为大学攒学费和生活费,他跑村里唯一的厂子打工。早出晚归做满14个小时,偶尔得值夜班,一星期最多只能放假半天。

流水线工作和重体力劳动都是极其枯燥无味的,工人们休息时基本靠烟酒缓解疲劳与伤痛。

由于宋雅兰支气管不好,周从嘉从不吸烟,也制止周永贵在家吸;家里没闲钱,除了乡里吃席,周从嘉平日亦没有酗酒的爱好。烟酒不沾的他,一有空儿就翻那几本在县城书店买回的书,美其名曰劳逸结合。

期间有几个工友撺掇着拿到工钱一起进城嫖娼,周从嘉都以成绩出来再想那事儿为由拒绝了。晚上吃饭时,一个老光棍儿还嘲笑他:个生瓜蛋子,嫩着咧,哪晓得女人的好处,待你钻一次洞,那滋味,包管你钻了还想钻。

一圈人哄堂大笑,周从嘉面色如常继续扒饭,心里盘算的却是这里伙食尽弄些便宜蔬菜,肉没几块儿,全靠重油重盐拌着碳水化合物填肚子,难怪主食和白水似的汤无限量供应,陈佳辰她爹可真会做生意。

想起陈家京城的大房子、陈佳辰的吃穿用度和嚣张跋扈,周从嘉突然就体会到了杨白劳是怎么看黄世仁的。

凭良心说,陈佳辰待自己不薄,为他争取了实际的利益不说,连身子都让人里里外外玩儿了个遍。自己如果知恩图报,是不该对她有什么负面情绪的。

然而系统性的剥削是存在的,陈中军的原罪她可脱不了干系,天然的对立使自己无法视陈佳辰为同类,更产生不了共情,甚至对她的一些行为做派内心是鄙夷的。

现在想想,自己当初给陈佳辰定位成冬妮娅为时过早。她对劳苦大众的真实态度决定了自己将来是否会像保尔一样把酸臭的形容抛给她,如果他们还会见面的话。

当然全怪陈佳辰一个人倒也大可不必,周从嘉很清楚社会运行背后的规律。但自从被陈佳辰用完即丢,打破了他对富家小姐的某种幻想,好不容易滋生的暧昧与情谊转变成了男人对女人的,贫民对权贵的一种不可名状但尚可控制住的暴戾。

这颗打土豪分田地的种子算是在心底种下了。若干年后,在周从嘉政治上还不是很成熟的阶段,他主政的城市没把权力装进笼子,倒把资本整的嗷嗷叫,也算是出了年少时的一口恶气。

哎对了,小周啊,你爹那边有消息没。见周从嘉端着碗发呆,斜对面一位中年男子冲他喊着:我弟跟你爹那天一起被提溜走的,这都快一个月了,怎么还没放出来啊。

周从嘉放下筷子,回答道:强叔,我从县城回来那天早上去过看守所了,门都没给进,什么也问不出。

他妈的,这帮鳖孙,人给关哪儿了屁都不放一个。我弟那俩娃可怎么活哦!妈跑了爹进去了,女娃说去大城市打工了,谁晓得是不是去卖逼;男娃考的也不咋地,天天搁屋里哭鼻子,个没出息的怂包……

强叔骂骂咧咧,周从嘉记起他侄子就是寻亲仪式那天差点哭晕厥过去的男孩,原来是同一届的考生啊。

当初解救拐卖妇女那事儿闹得沸沸扬扬,除了老弱病残,整个村连孕妇也跑去围观,现在一桌吃饭的人都是知道具体情况的。

强叔旁边的另一位中年男子提醒道:小周啊,可莫是把人弄监狱里去咯,你找错地儿了?

周从嘉愣了一下,审都没审就投监狱了?

这俩不在一块儿?强叔挠挠头。

咋个可能在一块儿嘛。监狱是监狱,看守所是看守所。

那肯定还是呆看守所好点,监狱那是坐牢吧,听说牢头儿都凶得很!

谁让你犯事儿呢?挨打不是活该吗?

小周他爹也没犯事儿啊,女的又不是他爹买的,他爷爷奶奶早死了,这笔帐应该算他们头上。

但他爹用了啊,娃都给弄出来咯。拐这么漂亮个女的,还给人搞疯求了。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丝毫不觉得拐卖妇女是个多严重的事儿,就算严重那也是上一辈人作的孽,怎么报应到这一辈人头上了。人都还回去了还想怎样,把壮劳力抓走,谁来种地谁来养孩子。

真去监狱还好喽,看守所才不是人呆的地方。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角落,听一个曾经的社会闲散人士显摆。

这俩地方我都呆过,晚上睡觉要开着灯的。看守所是大通铺,挤得要死只能侧着,屋里就一小天窗,臭烘烘的,监狱就敞亮些;牢里还能吃块儿肉,看守所全尼玛是水煮菜,死抠门儿;看守所里天天打架,老子上回进去腿瘸了,就为个牙刷被人揍半死,监狱管的严都老实着咧。最要紧的是,监狱那都是判了的,好好坐牢等放出来就行了,呆看守所没个准信儿,不晓得啥时候能出来,心焦得很,难熬。

周永贵被带走的时候也瘸着腿,周从嘉越听越觉得不妙。其他人没进过看守所,也没坐过牢,听得也是一愣一愣的。

那这不是把人往死里整哟,庄稼人命贱,死了也没个全尸。我就这一个弟弟,以后怎么给底下的祖宗交代啊!强叔哭天喊地。

强子,别急撒。实在不行去闹他一闹,咱们人多,不怕。

就是,兄弟一场,豁出去了。

把眼泪擦干,咱一起去会一会县太爷,看他是个骡子是个马。

你们去可别拉上我,我上有老下有小,进去了家里可就塌天了。

哎,你个脓包,你不去就不去呗,咒兄弟们是个什么意思?

我也不去,在厂里做工还有钱拿,还能玩儿娘们。抓进去票子和奶子都没了。

嘿,你小子也胆儿小,没出息,就想着那玩意,不讲义气。

你不懂,城里几个洗头妹,那活儿是真好,下次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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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有多好?

吹拉弹唱,你试了就知道。

哎哎哎,喊他不喊我,不够意思啊!

都去都去,一个店不够,咱多换几家嘛

先信你小子一回,回头日得不爽了,找你退钱。

嘿,那我先替你试试,哪个紧哪个让给你。

我他妈才不跟你共用一个洞,恶心。

别介,好看的小妹就那么几个,你还嫌弃上了。

那咱啥时候去?

周日晚上呗。

行,走起!

小周呢,一起?带你见见世面。

眼见着话题从兄弟义气跳到了集体嫖宿,连强叔都含着眼泪报了名,周从嘉只觉得无奈。他摆了摆手,又拿等成绩出来的说辞拒绝了本次邀约。

周从嘉不是没想过跑去闹事,拉个横幅,越级上访,在政府门前撒泼打滚……但冷静下来,他意识到怒匹夫之勇、书生意气对解决问题一点帮助都没有。

刁民与狗官,就像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很难说清楚谁成就了谁。周从嘉心里明白,在这穷山恶水的灵秀之地做了刁民,多的是狗官来治他。

自己年轻力壮扛得住,老父亲在里面经得起几顿打。他已经算是没妈的孩子了,爹再有个三长两短,人生就真的没有归处了。

一场闹剧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周从嘉寻思着找村支书打听一下。

村支书虽然想帮忙,但他一个小小的村官、哪有机会在县长面前说上话。再说,县领导日理万机,每天要见多少人,要做多少事,怎么可能还记得曾指挥手下抓过几个村民,还是犯事儿的人。

对比陈佳辰,打个招呼就能弄一个顶级大学的加分名额,几句话就能把村子里搅和得天翻地覆、妻离子散;周从嘉人微言轻,没背景没关系,办点事情寸步难行,他不禁感慨:权力啊!真是个好东西。

沙省统一出成绩的前一天,周从嘉还在厂里打工,他计划着第二天中午返回县一中,借用学校的电脑查分。

考后没地方住,周从嘉等不到官方公布高考答案就回凤凰村了。后来每天在厂子干活儿又困又累,他也找不到途径对答案,索性就没估分,反正考得怎么样明天就知道了。

当天下午有个大爷临时不舒服,请求帮忙。周从嘉算了算,凌晨两点下班,回家睡六个小时,赶早上那班车,正好中午能到学校,也就答应了替班。

晚上周从嘉与另一位值班大爷清点仓库,闲聊中得知,陈佳辰的父亲不仅在周边的几个村镇陆陆续续开设了好几个工厂,还在县里开了个房地产公司。

周从嘉听完值班大爷描述其他厂的主营业务,马上推断出这是一套完整的小型产业链。再加上地产公司做配套,这钱当然赚的是风生水起,陈佳辰又有大把的钞票可以挥霍了。

午夜十二点,值班大爷困得睁不开眼,周从嘉让他进里间眯一会儿,自己去门卫亭坐着。大爷连声道谢,把清凉油塞进周从嘉的口袋,说是防蚊利器。

高考成绩还有十几个小时就要出了,周从嘉既不紧张也不激动,他捧着一本《宋代文官选任制度诸层面》读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抓两下胳膊上的蚊子包。

电风扇呼啦啦地转,噪音不小,盖过了昆虫们的协奏曲。突然一声远处的吼叫把周从嘉拽出书海:小周哇!我可找到你了,急死我了。

站起身发现村支书大老远的一溜小跑,周从嘉心里咯噔一声,别不是他爹出啥事了吧,他快步迎了上去。

哎呦,跑死我了,小周你怎么窝在这里,要我好找!村支书气喘吁吁。

我在这里值夜班,您这么急,发生了什么事?周从嘉瞅着面带笑容的村支书,心想难道他爹放出来了?

村支书大力拍打周从嘉的肩膀:小周啊,你真是有大出息了啊,晚上p大招生组电话打到了我这里,说要找你!我去你家,没人。村里到处找找不到你,你这娃子,富贵了可别忘了咱们村啊!

可是沙省还得十几个小时才公布成绩,您确定是真的招生组吗?周从嘉边问边挠胳膊。

村支书被叮了个大包,骂了几句毒蚊子,看了一眼手表:他们说联系上你,就12点前回电话,现在时间过了,可咋办咧?

我中午去学校查完分再说吧,这么晚人家也休息了。周从嘉掏出清凉油递给村支书。

村支书挖了一大勺涂在大包处揉搓:那天亮了你给回个电话呗?我问是啥事,也不说,非要找你本人。

我赶车太早了、他们不见得会起床。还是直接去学校吧,班主任那里肯定能查分。周从嘉蘸取一薄层清凉油涂在了胳膊上:哪有提前私联学生的,八成是骗子。

村支书被周从嘉浇了个透心凉,也开始半信半疑。但想着管他真假,人我是通知到了,嘱咐几句便离开了。

回到门卫亭,周从嘉继续着被打断的阅读。等交班的人快到了,他才去里屋叫醒值班大爷。

回家的路上,他想了想村支书说的话,并没太放在心上,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反正现在的自己,考好了无人分享,考差了无人安慰,纠结是真是假有什么意义呢?

乡间的小路没有路灯,周从嘉的步伐不快。走着走着,他勾起嘴角,笑了起来:读到一本非常有趣的书,心情愉悦又满足,这真是一个美妙的夜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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