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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噎留在世上的一口气三 y edu 9.c o m(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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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梁帝做梦,梦到下泉。泉中有手指他:散。

白天他喊来宗正卿,令赐鞭。

宗正大呼冤枉,抱头挨打,听到殿上人问:新诞宗室子?则吞下冤枉,片刻后,说一句无。

鞭子外又加杖。

陛下,赵王新婚,但王妃幼小,不曾敦伦;燕王说不拘不束,多情于六郡之物,故无所出;其余十数岁的宗室子,都在等待陛下使婚。这样看来,宗正处不应有新诞子的记录。大人没说谎。宗正卿过分惨叫,让冯天水不忍,便上前一步,为他说话。

冯天水是后梁帝表叔共侯幼子,以敏锐闻名,今年十七周岁,已经与在任朝官学习了三年。

后梁帝爱其能言,示意停手:谁教你说话?

陛下仪表教小人说话。冯天水发抖。

后梁帝大悦:好小人。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ed u 8 .c o m

宗正卿得救,过后与冯天水出殿。师生互相搀扶,共读空荡荡的宗室名籍。

最近一条记录,是七八年前降生的齐王太子。后梁许久不曾有新的冯姓贵子出生了。他们小声议论,与一名官员擦肩而过。

兴高采烈的太常属官,走过又倒回,向宗正卿见礼后,叹气:唉,舒大人彻夜忙。

他也拿着一卷名籍,炫耀似地展开。

宗正卿和冯天水因此看见密密麻麻的名字——太学新补三十位博士弟子,由太常审核留名。如今,这些来自三辅或地方郡国的美少年之姓名,就要上呈给皇帝了。

彻夜忙!

属官走远。宗正卿哭笑不得,忽然忆旧,问冯天水:共侯让你明年入太学吧?

是,不过我的经师就在太学教授,他常叫我去旁听。

那么你就去旁听吧。宗正卿抚摸伤处,觉得不该耽误冯天水,打发走学生,改去督造砖瓦。晚上回来,他问冯天水:如何?与博士弟子一道,你自觉能跟上课业吗?

有余。冯天水从来谦虚,却说出这种话。

宗正卿便知这届学生的苟且。

他想起太常属官的高兴劲头:现在有余,之后就要吃力了,三十位增补弟子中,或许有出类拔萃者。冯姓无出贵子,原来贵子已经在别处降生了。

在宗正卿和冯天水做猜想时,通往省中的数条大道上,正平驰公车。

半月以后,公车到齐,弟子下车,互相拜见,取各科博士为经师,开始为期一年的太学生活。由宗正卿所远见的出色的人,也逐渐崭露头角。

右扶风平陵贺子朝,祖为朝议,父为文学,初入省,让看惯了秀才的太常舒寻音赞叹:风雅诣太常。

他带这位青年去前殿观摩对策,想看看贺子朝的高低。贺子朝领悟极佳,聆听,明辨,沉吟,有时查出对策者力不从心,也会代替那人着急,低声辅正时,流露学问,让舒寻音频频点头。

只是,几场测试下来,舒寻音发现他的问题:他有心入仕,却连皇帝的玩笑都听不得。

子朝,你今后为官,只有一点要改。

舒寻音批注策文,贺子朝便在其后侍坐,有文臣风范,让舒寻音又高兴,又难过。他受皇帝宠爱,本不应该有这种心思生发,面对贺子朝,却不由得想:不逢时的孩子。

为帝幸的太常,先教后辈为官之道:知道哪一点要改吗?

贺子朝思考:重实事,少藻言。

舒寻音对素直的青年摇头。

若是生在识人的朝代,以其气志,必成大器,但在这位皇帝的家天下中,则需要有人徐徐引导。

贺子朝还在自责,答错大人的问题。这边舒寻音已决定了,一年期满,要让贺子朝做太常掌故,就从他身边的小官做起,由他亲自来教。

为此,他特意去天数台,为爱徒卜命,虽被无礼的人泼水,总算得到金印紫绶,国之栋梁的预言。舒寻音由心欢喜,又想到自己膝下无子,便起了招婿的心。

闲居时,他唤来独女,亲切地说:银阙,父亲门下一子,上佳,可为夫婿。你情愿吗?

舒银阙和一切怀春的贵族少女做同样的期待:难道是息再?。

舒寻音还未反应,仍然挂着为女儿和贺子朝的微笑:嗯?

在天数台泼水的傲气青年形象,这才清晰起来。

昌山孤儿,大市之县贼,横县私学的童学生……息再的风闻最多。不过,无论风闻怎样,最后的他都是冯翊治所唯一的举子,百中取一的人才——地方推荐考核时,左冯翊开密府,设十难,察学问精神。众生解一难者二三十,解五难以上者不过二三,而息再除了制祭的仪礼没有作答,其余全部应对如流,且高妙非常,令人瞠目,迫使左冯翊撤下内定的贤良,转见这位青年。

众说都好,唯独祭礼不通,为何呢?他见面揭短,却被息再反问我朝难道需要祭礼,惊得连说几句你妄言。

掌管祭祀的食长就在旁听,一下被激怒,将印掷到息再脚边:大人,此子虽然长于应答,却无见识,入省也会为皇帝厌弃,怎能当我左冯翊的举子?快赶出去吧。

其余下官附和。

见左冯翊犹豫,息再笑说:大人以为呢?我究竟是为皇帝厌弃,还是得到器重?他举手离去,留下议论纷纷。

日夜思考的左冯翊,在一个阴天醒悟,用手信将人召回。

属下不解,被他骂退:此子有命发达。

他亲自为息再整装,等待宫中车马的间隙,又对息再极尽照顾。下官们那时以为左冯翊大人受惑,许多年过去,才感叹大人的高瞻。

公车来了。息再虽然一无所有,却像个显要的人,踩着左冯翊的膝盖登车。

使者很受感动,夸赞左冯翊:大人真是礼贤下士。

左冯翊囫囵点头,牵住息再的衣边,避开使者: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久远的事,或许有出入,还请你体谅。听人说,你早年在昌山生活,难道是昌五冶铁处?我特意询问昌五的铁官长,他坦白,曾经收过弃婴,姓名用竹片记录,恰好与你同姓。

息再又踩着他的膝盖下来。

当着众人的面,举子对大人说话,却像上士对下士说话,竟让他躬身。

两枚铁当卢在我腹中十几年,大人要剖开一看吗?

果然是你。运输官昏了三天才醒,醒来就要找人杀你,抓不到你,就抓来铁官徒,鞭笞他们,直到数人的血肉混同……铁官这件事是真,那么,在别县做贼,做乞丐,也是真?你真如众人口中一般。两人耳语,一人汗涔涔。使者和属下竖耳聆听。

是真。

但是,你怎么能通过我的考试,你怎么能,啊呀,你作弊!左冯翊立刻否定自己,不,我不透露,你如何作弊?但我想不明白,按如今的世道,似乎少有这样的道理,贯通文理的人,竟然是个孤寒?

他不说了,因为眼前的青年充着两眼血发笑,又美丽,又怫郁,像头妖怪:大人觉得我不应通文理,应在街边被人啐,直到白头?

息再逼近,左冯翊渐渐后退。

他混沌,汗湿衣襟,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运输官的描述:大人请听,那个五岁小孩有枭雄气,将开膛破肚挂在嘴边,到青壮年纪,一定为害四方。要抓住他!

运输官真不会看人,左冯翊想着,再转眼,息再已经匍匐在脚下:左冯翊是举人的长官,日后举子飞黄腾达,除了敬谢天地君父,首要感谢的外人就是他了。

属下乐见这副景象:不枉大人抬举,快看,他知礼了。左冯翊也抹把汗:是啊。

息再起身登车。左冯翊坐在高堂上目送,忽然伸腿瞪眼:慢来!他实是个别有用心的人,他幼时就能袭击输官呀!

阻拦声被送行声掩盖:不仅是治所的官员,就连百姓都出门追车。一见息再,美誉连连:今天望贤,明后天我家幼儿也有出息。

五岁的小孩,被家长挟着从众,也不知车里坐的是谁,也不知为什么要跑要叫,伸头看车,看到帷幕下的息再,便咧嘴:好看。

小孩身边有父母,身后有女仆,身上护着两三双手。

他看出息再的风光,息再看出他家的温情。

见小孩展臂,求些什么,息再便将左冯翊送的上衣、腰带并头巾解下丢给他,又在使者的询问声中,换上粗布衣裳——息再过左冯翊千门万户,乞讨之余,偶然能得布匹,数匹裁成一件,就是他的百家衣了。

其实,将这件穿在里面,将左使君的赠衣穿在外面,这样两份恩情都能加身,使者打量着,补丁实在太多,他不好开口,转问未来事,此去省中,有展望吗?

要让王侯做我先马走。

使者以为耳朵出问题:息君,有高才,当立大志,仅仅做王侯的先马走,就满足了吗?做王侯如何呢?

息再不回答,侧脸看窗。风吹帷幕,将他未巾的长发吹起。他就在这蓬乌云里笑一笑,不是冷笑,而是舒展眉眼的笑。俊美的容颜与过路的山水相应,让使者发愣。

山水向后,人向前。息再回家了,家中糜烂不堪。他才下公车,就有侍者哭:燕王乱掖庭女。哭声迂回在后梁宫室。许多人抬头看天。息再看脚下路,走好每一步。

学子聚在太常府,问候姓名和家门。出身高第的少年们,言语间有攀比,让博士笑叹:都有傲气。息再最后一个到,被人围观。

有细语:好样貌,不过,这是什么打扮?

有猜忌:仅凭脸孔入朝廷?

还有耻笑:早闻太学广招野人,看来不假,想必公车去接时,这位还在乡市当中,没来得及换装。

只有一人喝止:乡市如何,郡国又如何,哪怕是天家子,之后都是同学,诸生不要狭隘。

鸣不平的人,站到息再身边:平陵贺子朝。

息再。息再侧目看他。

狂花一样的青年,开在百花中间,入学不过七八天,就被排挤。只有贺子朝护着他,总与他攀谈。

不过,大讲授开始了。

经博士下帷教读,新旧弟子共百余名,一同听课。贺子朝常常被要求坐在前列,不能分心照顾人。休息时,他转首去看,在层层迭迭的文巾之后,竟然看不见息再的身影。

他忧愁,挑一天放学,去拦息再:你可不能失意。

你可不能失意。息再挣开他的手,原话奉还。

我失意什么?我驽下,却无读书的阻碍。倒是你,我怕你被恶言恶行中伤,逐渐消磨志向。哦,之前经博士讲授时,你坐在哪里?我看了两三次,都没看见你。

我没去。

你还理直气壮,贺子朝皱眉,我会请示博士,明天开始,你跟我同坐。然而第二天,贺子朝与另外九名弟子缺席。息再来了,博士什么都没说,他便主动坐到一室的角落,读自己的书,偶然抬眼,穿过层层迭迭的文巾,看前列的空座位:你可不能失意。

距省中数十里的大苑外,贺子朝正失魂落魄地走着。

车从道上过,九名学生依偎在其中,面白而瑟瑟,见到贺子朝,他们小声招呼:上来,子朝,没事了,我们回去。

贺子朝让他们先去。

他继续徒步,逐渐上不来气,便用嘴呼吸,吃了很多行尘。苦涩当中,他极目远方:肉色的黄昏。

贺子朝扶着道旁树,忽然跪坐,呕吐起来。

后梁帝要见太学生。

人多,他眼花,便吩咐十人一批,依次觐见。

众官以为皇帝准备考核,好心建议:开宣室,还是开宵宫?毕竟要见我朝最文秀的学子,陛下,还是开宣室吧,这样庄重。后梁帝将建议者的舌头剜下,放在大铜盘中,堆成小山,并告诉执事:开葵苑。

葵苑后面是虎圈。

幸免于难的官员们,这才明白皇帝的心,变色称是,到了当天,各个告病。去葵苑的队伍变得很单薄。

后梁帝便让在省的宗室子女同去,对躲在殿后的文鸢说:你也来。

到虎圈,他做一番安排:众学生立于面北的砠台;众侍者拘束一名掖庭宫女,站在虎圈草甸上;而他则领众位宗室,坐在帐下置酒,抬头是诸生,低头是野兽。

后梁帝很开心:啧。

他伸手,随意揽人。

燕王和郿弋公主避开。赵王转手将文鸢推过去。

后梁帝便揽住小女儿,捏她的下巴,强迫她张嘴,灌入整壶酒水。

十岁的文鸢无力抵抗,从口鼻喷出烈酒,喷在灵飞美人旧衣改制的烟霞服上,让后梁帝亢奋。

兴致已达最高,他将文鸢丢还给赵王,唤人端舌头,放野兽。

崩无忌端着铜盘,路过砠台。

他瘸腿,又走得急,将盘中物遗落:一条舌头,很轻盈,滚到远处。

他不方便捡,就朝台上:请帮我。砠台哗然。部分学生昏死过去。

虎圈有啸声,狮豹踱步入场。远滨隐隐的象鸣。又有学生吓得含泪弯腰:要做什么?

恐惧让他们失去理智,获得新知:来之前,对学问、时政、先贤经文的温习,通通成了无用功,皇帝不需要这些。

诸生请看,崩无忌在高处倾斜铜盘,猛兽在低处张口,食物不合心意,哪怕是畜生,也会懊恼,朝同伴撒气。

但虎圈饲食,一天只有一顿,再不喜欢,也得勉强吃下,直到饱腹,崩无忌说得对,野兽不喜人舌,起初互相撕咬,朝台上呲牙,最终还是安静下来,埋头吃了很久,上人这时就有疑问了,野兽吃过不可口的食物,已经满足,这时将可口的食物供给它们,试问野兽还会死斗,为食物卖力吗?

请诸生为上人解惑。

诸生目眩。贺子朝和两名胆大的弟子尚且强撑着。

远处,侍者将宫女解开:这是乱燕王的掖庭女,一直没有处置,正好是野兽所爱,当下用来尝试。

胆大的弟子便丧气了,捂着脸说不晓得,逗笑赵王。

大道学到哪去了?一条人命在眼前,你们好好作答,或许可以救她性命,却这样怯懦。

真的可以救她性命?贺子朝上前。

众弟子拉他衣袖。他拍拍他们的手。

真不真,上人一言九鼎,崩无忌打量他,随后小跑至后梁帝处,很莹彻,想必是太常最看重的学生,扶风举子,姓贺。

后梁帝也在打量。不过,他看的东西与崩无忌不同:他在看贺子朝的仇怨。见贺子朝对舌头攥拳,对宫女凝眉,就是不看他身处的坐帐。后梁帝便知这是一位以礼法度自身的青年。

他的兴致减退:说。

贺子朝多看一眼宫女,看那可怜的少女挣扎手腿,他心中绞痛:野兽满足口体,绝不会为食物起争执。

绝不会?赵王托腮,你这样肯定?

是。子朝请问,上人已经得到后梁的天地,还会为了外地奋力吗?

当然会。这位弟子难道不明史?不知我父皇征西北的往事?郿弋公主用言语挑逗。

贺子朝脸红,并非是为郿弋公主,而是为自己:殿下说得很对,上人当然会为外地奋力,会在口体之外更多争求,因为上人之为上人,是一朝的天子,坐堂上而拥天下,雄心等同疆域。

那么野兽之为野兽,也是一样的道理,受圈养的穷物,所事区区之地,每天的企盼不出一餐,饱腹以后,再不会生出多余的念头,这是定理——上人之心如何坚决,野兽之心便如何坚决。

砠台静。

后梁帝打个哈欠:你说,人兽各有志,我志大,兽志小,如果野兽轻易移志,食用了宫女,那么以小见大,我心也不过如是,可以改变。

他掀开帷帐:你奉承我,还是骂我?

宗室子女闭嘴。侍者和随官低头。

太学生聚在贺子朝腿后,扯他裤脚:子朝,不要再说了。

贺子朝握一手汗。

骂得好!让人没想到的是,后梁帝忽然高兴,示意放了宫女,太常爱你,爱的有理。你很聪明。

宫女得救,又是跪皇帝,又是跪砠台,抹着眼泪退到旁边。贺子朝站在高台上,有凉意——风一直吹,他现在才得体会。

弟子们依次站起,各个跪湿膝盖。

他们手牵手,恭喜子朝:看来这便是考课,子朝,只有你成功。贺子朝勉强地笑。

不过,还有件事,坐帐中传来后梁帝的问话,他正畅饮,你是扶风的贤良,我想这件事难不倒你。这宫女与燕王乱,既不入虎圈,又该如何处置呢,按国朝之法吗?

才安心的宫女,又慌乱了,乱中求人,抓住文鸢的手:我,我是被迫,我被迫。

但文鸢比她更慌,顾盼左右,小声说着且等贤良的回答。宫女明白文鸢无法指望,甩了她的手,转求郿弋公主。

郿弋好生安慰:如果你开始求的是我,我会报答你的仰赖,替你说话。但你开始求了文鸢小妹呀。我落在文鸢小妹之后,所做的事,自然要略低于她,她无力救你,那么我便请示父皇罚你。郿弋真的去请示了,附在后梁帝耳边窃窃。

宫女瘫坐,明白唯一的希望在砠台。

砠台上,贺子朝正看燕王。

听到后梁帝说国朝法,贺子朝清醒,望向坐帐:燕王在帐下,无所谓的样子。

受士人教育的青年,相信世上一切疑难可以用公义解决。

他立刻回答:陛下言法,最好,就按国朝法。王乱宫闱,染指掖庭宫女,应当废爵削封,久留本地。至于宫女,她受强迫,无奈而从,可遣送回家,令不得入省。

虎圈有大笑。

是燕王。

后梁帝也笑眯眯的,搂住郿弋公主:法典背得很熟。就依你言,处置燕王。不过,我要在这里改一条令,请你听好:今天开始,掖庭与诸侯王乱者,无论男女,受迫与否,皆去头,身骨做醢,以警示众人。此令为天家好女郿弋而改,今天是她生日呀。

燕王笑累了,喝水顺气,脚边爬过尖叫的宫女。斧士绕台,向她而去。新法即刻执行。

众弟子成石塑。贺子朝坐在地上。

目眩当中,他看着那名宫女无路可走,终于跳下虎圈:她放弃求生了,与其做肉酱,不如做活物的口粮。

狮豹受惊,将她撕碎。

不过,真如贺子朝所说,它们吃饱了,对宫女的尸体没有兴趣,绕着血肉走几圈,舔几口,就散了。

尸体发臭。下一批学生到达,恰逢野鹫在啄白骨。

十人自葵苑归来。九人坐车,一人步行。

舒寻音领众博士,在府外接人。接到走了近十万步的爱徒,发现其身多秽物。

他不忍。

大人,你在未冠的年纪,也经历过这些事吧。贺子朝开始重病,混沌时,仍抓着舒寻音的衣袖。舒寻音便安抚他:是啊,子朝,你要适应。想想你入省为了什么?

看贺子朝嘴唇翕动,舒寻音附耳,听到青年说:我不能失意。多少天后,贺子朝能行走,立刻去找息再。

让他称病,让他告假,总之不能毁了他,不能让他见识那种事,他出身低,能入太学,已经很不容易……贺子朝在太学寻人,正遇上第二批弟子归来哭诉:虎圈不啻地狱,我不想再去,更不想再学了,学得好,那里是述职地,学不好,那里是葬身地,我今天便走,从西堰渠游走。

贺子朝憔悴,轻声问过路人:见到息再了吗?

路人疾步:他去虎圈了,我不去!你别问我,问别人!

贺子朝才知道自己来迟。他追去直道,仅仅追上车辙。车狂奔,带着最后一批学生——九名忐忑的弟子和心潮涌动的息再——来到大阙之前。

百里葵苑,有何物在呼吸。

一名弟子害怕,掉下眼泪:听了那么多残酷事,叫我怎么进得去?你们进去吧,我就在这里。我父是平丞。

我父是守丞。另有一名弟子接话。

我父是长史。

我父立功,受爵执圭,外派为王国大官,赴任途中下世。我家世代享持琥珀印。躲在最后的弟子,此时最高声。

轮到息再。息再说:我无父。

他走进葵苑,远远地看父亲。

后梁帝正与连少使淫乐。坐帐前后晃。

崩无忌贴在帐上说:太学生来了。后梁帝停顿,掀帐去看:哪?

息再登上砠台,留一个背影。

只有他自愿进来。其余弟子搬出本家的秩级,希望陛下开恩。

通通捕杀,后梁帝捏着连少使的乳首,他的家庭可赏。

他无家,无父母,是个孤儿。

淫欲未消的皇帝,引颈去看:嗯?

连少使搂他的脖子,后梁帝便将砠台的孤儿丢在一边。两人疯闹,到帐上结满成团的精液,才停下休息。连少使掀开帐子:这位弟子,你等一等,陛下体力不支,片刻以后再来考你。

后梁帝踢她腿股:获(妇奴)。

踢一下,连少使嬉笑,踢两三下,则无反应。

她愣愣地看外面,汗渍进嘴。

后梁帝好奇,攀她的肩背,将她压垮,露出帐外的风景。

砠台入天,台边坐人,不入流的打扮,散发飘扬。樛木与荆棘衬托他的颜色,让少使惊叹:璠兮玙兮,金兮瑱兮。被后梁帝捏了屁股,她才舔嘴唇:好一位大男。

喜欢?后梁帝问。

喜欢。连少使答。

赏给你。

赏给我?陛下,请将他丢进虎圈,让野兽撕碎他的衣服,再将他赏给我!连少使活跃了,骑在后梁帝身上,却被他一掌打落。

我不舍,后梁帝插入她的后穴,同时摁她的头,几乎将眼珠摁出,知道我为什么不舍?你睁大眼镜,好好看他,他难道不是我的好阿噎吗……

连少使裸身逃跑了。

后梁帝放下帷帐,召集宗室子,向台上笑:谁。

冯翊息再。息再也在笑。

他触地行大礼,掩盖狂喜的神态。

太好了。

十八年饱尝艰难苦恨,到今天,息再才真心快乐:父亲是暴君,男女弟是恶徒,大小国是荒淫窟,一切人物都与他的期待相合。

胸口发胀,有什么欲出,被息再以理智压下。

他扫视坐帐,认一认家人。

燕王,燕地六郡的下国王;赵王,常山、中山、巨鹿三军的未来统帅;郿弋公主,古国贵族后裔柳良人所出女……未进宫前,息再出卖尊严,获得兄弟姐妹的情况。

提供消息的大官吃鱼、梅和苹果,他替他们拔刺、蘸盐水。拔刺就像杀人,过水就像去皮肉——他不住地想,想着残忍事,额际起筋,手脚发烫。

现如今正是这种情况:人不在大官话里,而在他眼底,各个可称后梁的毒物,激起他的情绪,让他确信可以无顾忌地对待他们,要杀,烧燎,熟煮,酿造,托为除害,实则发泄……息再掩面咳嗽,强迫自己不想。

坐帐处也有人咳嗽。

一位小女,被灌酒,扶地时,又被不合身的长衣绊倒。

看到她,息再还热的血凉了大半。

请诸生为上人解忧。崩无忌瘸腿来了,打断他出神,啊呀,就你一人?

息再应答,目光还在小女身上。

文鸢公主?她无家庭,无封邑。以下适上者,没有注意她的。注意她的子弟,大都因为贪欢。毕竟她艳丽,早有她母亲的模样,哦,听说胸脯和屁股赶上成人。大官吃完鱼、梅和苹果,开始粗话。息再收拾残羹,抓鱼骨和梅核的那一面手掌血淋淋。

痛感还在掌心。

息再看文鸢被众王并公主嘲弄,畏畏缩缩地站起,躲进虎圈角落。

他漠视她:在这里长大,却柔弱。

虎圈放野兽。

与前两次太学生所述不同,这次不是狮豹,而是一头熊,嘴边栓金链,毛发松弛。

斧士劈肉块。它怏怏地看。

熊名叫阿罴,因为年老,不能进食,众人穷尽手段,引诱,投喂,激怒,均不见效。上人养阿罴十年,很有感情,怕它饿死,请问诸生可有办法让它吃东西?崩无忌说着,向砠台低吼,这位弟子,你高兴吧,这次不比前次,算是十分简单了。

息再做高兴状。

他下砠台,来到帐前:上人以为喂食的手段已经穷尽,其实不然。

帐中哼:说。

请斩断它的牙齿和指甲。

它可是我养了十年的阿罴。有怒声。

息再恍若未闻:去完牙齿和指甲,派人在它面前吃喝。最后给它肉,它一定会吃。

如果不吃,就从你身上取肉。后梁帝将信将疑,命人去斩。燕王大声说否:陛下,阿罴跟你十年,此子见你一天,难道你要为了他的话伤害阿罴?

燕王出头,全为示威。

息再躬身:殿下多虑。

片刻间,兄弟对视。燕王觉得彼此的血色相同。

他失去底气,移目别处。息再也转看阿罴。

斧士为阿罴去爪牙。阿罴仰腹,由他们作弄。它真的太老了,没有脾气,忍痛去完,表现得更无食欲。

后梁帝说:啧。

他命人扒去息再的上衣:取臂肉制糜。

息再赤裸胸膛,让斧士稍等:请陛下安排人吃肉。

后梁帝看这位青年:他无惧色,两眼生辉。

更重要的是,隔一层帐,故人重迭在他身上。长发飏飏入风,极美。后梁帝几欲去拢。

吃。他退让了,让斧士听话,同时发现自己也受牵引,变得听话,不由愤怒,但是这次还不奏效,我要你双臂和双腿,你害得阿罴没了爪牙,你原本是该死的。

息再称喏。

崩无忌领着两个饥民,到熊不远处。两人吃得香,同时因为害怕,大量出汗。咸腥味终于吸引阿罴。

它向人去,走到一半坐下,竟打起瞌睡。

后梁帝耗尽耐心,气极而笑:将此子脱光取肉,过后扣左冯翊一千斛。

侍者去捉息再。息再跳下虎圈,赶到饥民身边,抢了肉扔给阿罴。阿罴将肉拨到一边,忽然发出顿声。

侍者斧士成堆,一同观望,被后梁帝踢开。

他掀帐,看见奇景:失去爪牙的阿罴,尝试拨肉,用颚触碰,张嘴试探,之后悲鸣愔吟,声大如雷,震撼整座葵苑。

它做人立,打飞饥民的头颅,啃噬残体,发现无法下嘴,又回去啃那块肉。

赵王看直眼:阿罴想吃东西了。

后梁帝大为感动,让人去剁些肉泥,同时准备对息再的嘉奖。有人提醒他:陛下,息生还在虎圈中。

息再站在饥民十步远的草甸上,注视阿罴发狂,仿佛看到自己。背后有人叫他,连叫数声,一只手拉他上来。

息再说着:不要紧。转头对上后梁帝的脸。

父子初见,在熊掌抡空时。

你怎么想到这个办法?后梁帝从帐中奔出,没来得及穿衣。

我以己身相度,觉得这个办法有用,息再也光着上身,十分坦诚,有牙有爪,则懒于食;人有而我无,则能生出食欲,攻击欲,占有欲——陛下请看阿罴,它正在大口吃肉泥。

两人看了一会进食的熊。后梁帝突然将息再按倒,要来斧士的大斧,架在他颈上:你是什么来历,父母是谁?

我是孤儿。

你有什么,没有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息再想,将来一定告诉后梁帝,孟皇后是最聪明的人,她夺走他的一切来栽培他,颇有成效。

你欲做什么?

我欲成为陛下的鹰犬。

息再毫不脸红,惹得后梁帝大笑:原来是鹰犬!你想住笼,还是住舍?

一间小室足够。不过,我能为陛下做的事,鹰犬远不能及。

好好,诸生当中,你最过人。后梁帝大喜,旋升一股失而复得的满足,便扔了斧头,抱过文鸢,见一见未来的公卿。

文鸢不敢抬头,看到对面的男子身体:有旧伤,不妨为一具玉体。

她嗫嚅着:真可怜。

息再和后梁帝听见。两人发愣。

什么可怜?后梁帝捏她的下巴。

文鸢挣扎着,死死闭上眼:不,父皇,我只是觉得阿罴可怜,它,它天生茹毛饮血,对食物渴求,被称为猛兽;到了某个时刻,却要通过去爪去牙,才能引出进食的心,真可怜,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后梁帝有些扫兴,唤来女傅,将文鸢掷在地上:同情阿罴,就要跟阿罴共命运,你也戴一条金链吧。

文鸢捂脸,呆呆地点头,等她明白后梁帝的意思时,已被赵王击晕。

几位女傅动手。血染烟霞服。

息再在一边,想她的话,觉得自己错看了她。

一名弟子,一天之内,获得皇帝的宠爱,从葵苑归,便去相思殿,出了相思殿,又去神仙台。后梁帝赏他丝锦袍,他不穿,继续穿百家衣,大步省中,翩跹胜过丝服男,让人侧目。

不仅舒寻音之女舒银阙注意他,很多经博士的儿女都注意,过后各自求父:父亲,息再不是太学生?你快做他经师,邀他做客家里。

做父亲的为难:唉,数天以前,我要做他经师,不是难事,他根本是块冷石头,无人捡拾嘛。谁知朝夕之间,他竟变得炙手,如今要做他老师,像与什么人物攀关系,会被议论。

不过,息再的事,实在不需博士们操心。后梁帝让他自己做主,选择业师,他选了天数台的老国师。

理由。后梁帝审视他。

涉猎谶纬之事。息再还没说完,被后梁帝用酪汁泼脸。

实话。

听说公冶氏世代避政,端居天数台。我受业于公冶氏,最没有朋党之嫌。息再抹去酪汁,看到后梁帝的笑脸。

如果息再选两千石以上朝官,后梁帝预备打断他的腿,将他丢到厕所里。

你确实智慧,皇帝赞许,快去拜见你的老师吧。不过,你跟着他学,难道学成观星待诏?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话。如果最后不如鹰犬,我就将你剁碎了喂阿罴。

他丢小盏,擦破息再的脸。

息再淌血到颌,说着谢陛下,似乎在哽咽。等脸上伤口痊愈,他去了天数台。

许多年前,两位孩童在隐士庐闲话的建筑,如今就在眼前。悠悠的高台,灵曜浩荡,群星环绕,上有为国师的少年,捧着帛,戴着簪,看到息再,摇头流泪:我父亲死了,后梁的西征胜了,我没能完成公冶氏之守,我错了。

换我,息再安慰他,又像是使役他,你来助我。

同一时刻,贺子朝也去拜谒少府。过路人认出他,又怀疑眼睛:子朝,你这样憔悴?贺子朝凄然的笑。

他坐在砖瓷之间,听工官野谈,弄脏了文士服,才感受到踏实。

彼时舒寻音还没有起招婿的心,等到心起时,贺子朝已经立志:老师,我选好了路,今后我会在你处受业,通过考试做官,但不再以上卿为高品。银阙子跟我,会受委屈。

舒寻音急了,将天数台的占卜结果告诉他,只换来贺子朝的长揖:师恩没齿,但子朝并没有那种命。

他转回太学,恰逢息再。

两人同来同往,较之前更亲密,却在心境上殊途了。

郎多贵族。

其中的佼佼者,却出身平民。

后梁帝常与他驰逐,冷落其他青年。

车远去,非议起:息郎息郎,巧嘴与厚脸皮,得到皇帝的器重,其实并没有什么本领。

不过,息再以射策考试甲科第一的成绩毕业,擢为郎,实在无可挑剔。因此当着他的面,众人又说不出什么,有坏心者,不过偷偷使绊。息再自觉,总能避开,但次数多了,终于被后梁帝发现。

皇帝生出不满。

郎官们不服你。君臣驾车驰逐,一直跑到左冯翊,后梁帝在前车说话,息再在后车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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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小到大,拜过多少老师?大概没人教你统御吧,后梁帝放慢速度,使两车并驾,躲避退让,不是御人之道。我来教你。

扬尘中,恶人挂笑。

息再低头臣服,其实也在勾唇。

白天,他在近侍处,陪皇帝荒唐,夜里听金钥匙落下,才徒步去天数台。奉承者误会了,说息再即便为官,也不忘半夜给老国师执帚。无人知道他的真心。

后梁根基在楚,却敌之地在燕、赵之间。

天数台一角点灯,青年并少年正读地图。

燕风奇谲,国内多游侠。狂人不可捉摸,一会儿愿意为朝堂效力,一会儿又要造反,最难笼络。

那么便不笼络,息再下判断,看到千年持保守态度,他靠上台石,但燕国坐拥六郡,地广人稠。未来会有这么一天,我们开始动作,而它在翻覆之间,成为隐患。

赵南于燕,能够制衡,千年折下翠羽簪,去点卷轴,不要忘了后梁制胜在赵国三军。其中,常山军最勇武……

老国师起夜,被两人吓一跳。

看千年披头散发,他皱眉:看书便看书,端正一些,息再如今为郎,你在他面前做儿女子样,是给他难堪。

千年劝走祖父,继续谈话:不过,赵国三军主帅均为五世贵族,我想,非要切中关节,才能动摇他们。

两位年轻人苦想很久,也没有什么关节的头绪。

千年怕僵:不管燕赵了,看近处的三辅。三辅在如今这位天子脚下,最多刁民,与其恩威,不如与其小利。可惜你我不是富人。越说,他越扫兴。

你戴这支簪,我当你是富人。息再点一下他的翠羽簪,受到千年的踢腿。

我看你穿郎官的绣衣,也像富人。两人相抗,息再只用五成力,就让千年喊痛:你这是什么手劲?之后好做个郎将。

老国师起夜回来,看到此景,以为千年耍小孩浑,连忙去推孙子:你也近六尺了,难道不害臊吗。别闹息再,不然我不许你们见面。

千年含混过去,之后灯下坐,低着头说:我近六尺,做的事却与小时候没分别。就像刚才,我一空谈,就收不住,竟忘记自己空的是两袖,其实什么也做不到。

息再按他肩膀:我也两袖空空,所以要向上,为郎,为将,为令……你助我,让我来。

他欲笑未笑的样子,最惹人遐思,千年就多想了。后夜,送行至台下,千年犹豫着,喊住他。

息再,你向上,势必要跟你父亲共同进退。我怕,怕你,唉,最近,我听人说,他带你去诏狱羞辱囚犯,带你杀人,带你驰逐并掳掠子女,还带你骑奴隶游苑,千年揪紧了手,我了解你,所以怕你耽于这些,变回后梁帝的儿子。

息再嘲弄他:你果然与小时候没分别。他拂袖离去,走到离天数台不远的柳道中,才捋把柳叶,盖住发烫的脸。

千年真是灵童,能洞见人心:至高的权力最美,如息再这般人,一旦见识,无法不对其垂涎。

他回郎署,一夜未眠。白天开始,他的统御之道也开始。一年后,息再迁郎将,三年后,增俸至万钱,如果不是恰逢大事,息再便要在年末拜令郎中——已无人敢非议他。

三年后的一个寒天,相思殿挂白。

后梁帝步入殿中,遥望画像。

为了亡妻,他罕见地守礼,悼念之前,还特意做了斋戒,换了单衣。

今年是阿噎下世的第十年,我无心做事,你的升迁就等到年后吧,他话过半,叹口气,你入省晚,大概不知阿噎,唉,她可是陪我长大的女子。

息再一味说是。

等后梁帝在相思殿大恸,高喊与我不终之药,我要去天上找椽栾,接着却召幸连七子时,息再才退出来。他绕殿行走,打发时间,不小心被白幡拂面,拂出眼泪。

身后一声息再,让他平静。

你又在陪侍?我找你很久。贺子朝走到他身边。两人同时听见相思殿传出吟哦,便向一旁的偏殿去。

什么事。

请你的郎官放行,夜里我要入禁中。

时下,贺子朝是工程营缮的主官,主持建造了许多台榭宫馆。这次夜忙,是为了坍塌的肖不阿筑堂。

肖筑堂在营造上有错,所以不稳。可怜楚相,受了惊吓,好几天不准人近,贺子朝说着,塞给息再一个卷轴,你之前求的楚地瓦顶,在这份图上有所体现。你有闲暇,不要光看,拿去练习吧,我知道你的绘制极差。

息再大笑,被贺子朝捂住嘴。

先皇后祭日,收敛。

子朝,你活泼了。

贺子朝也低头笑。息再因此看到他额上的细伤。

少辛苦。

你竟会关心别人,我听同学们说,你已经成了小暴君。

息再劝他勿与昔日同学来往,就让郎官带人远离相思殿:快走。

四下静,息再展卷读图:浪一般的瓦垄,昭示楚国的壮美。他慢慢地看,摩挲纸面,像在触碰与他同血的一人。

夜里,息再端坐在郎署,有人从侧门进。豆灯照路。那人拘谨的影,一点一点挺直。

肖不阿来了,两胁有书信。

息再不请他坐,拿信快读,将长沙、东海两郡的部署变化放入心中,随后烧掉信封。

数年前,楚王唯一一次入省,被少年息再抓住机会,安排浡人跟随。几位浡人到楚边境,分居长沙、东海两郡,如今,得意者已经当上军官。

他们为息再授意,将信息混进楚国上书,一同入省。楚书由楚相分拣,层层传递禁中,浡人的书信便被肖不阿秘密挑出,交给息再。

起初,肖不阿害怕,收送几次后,就劝息再:还是在省外设置一个别居,派专人管理吧。像这样公然来往,被发现了怎么办?

被发现,你便去弃市。

肖不阿只好继续,每天都心惊胆战,至于一年的末尾,同僚见他,纷纷感叹:为相之后,不阿瘦成这样。

不过,时间越长,肖不阿越能体会息再的感情——深沉而老成的青年,虽然在养羽翼,却不让任何人接近真实的他,哪怕是千年,也不过陪他做泛泛的展望。只有一人除外,就是肖不阿自己。

息再向肖不阿明确:我要当皇帝。

肖不阿哽咽:当然,你本应是储君。

他对息再,像对有所亏欠的亲儿,希望他好,却不敢用力。过段时间,肖不阿委婉地劝说:要当皇帝,杀一人,占一宫,远远不够。然而一个单薄的郎将,能做的事不出杀人占地,我想,他需慎行。

单薄?

孑然一身,难道不单薄,遇上息再的冷眼,肖不阿连忙改口,当然,他还有位老仆,忠心无二。

你和我母亲,是怎么回事。息再不愿煽情,随口问些其他,却看到肖不阿迟疑着,忸怩着,最终露出柔和的笑。

我陪椽栾长大,别的没有什么了。

比起后梁帝,肖不阿的相伴长大,更加动人。息再第一次接触一种情感,却不能领悟,许久以后,才知世上有种男女之间的爱……

闲谈很少,因为时间紧迫。

两人不便来往,常常说完正事就分手。这次由于住处坍塌,工官群聚,忙着修缮,肖不阿可以不归,正好在息再处过夜。

长沙郡松散,东海郡整肃,但按浡人所说,两位郡守的性格与行为却不相符。息再琢磨着。

肖不阿在一旁,欲言又止。

说。

楚国是后梁腹地,两翼有重兵,朝北处有大泽。息再,你要取那处,必须先取侯位,有自己的封县和子弟,进而图谋。无兵无甲,救不出楚王。

息再移开镇信的铜兽:谁要救他?让他自救,从楚国出来。

肖不阿不明白,却见他一把火烧了一堆信,在火光里笑。自得的笑容,并无孟皇后之风,反而与后梁帝神似,不禁心悸:你如何打算,一定要告诉我——

有劈裂声。

两人同时发觉。

肖不阿去抢。息再早探进火中,救出竹简:误烧了。

啊呀,是我失职,肖不阿诧异,这是什么,夹在书信里,我竟没有发现。

指宽的简片,题与兄弟,用笔清雅。

哦,是楚王小书,给燕、赵二王的,不用罄装,不好辨别,息再没放手,肖不阿便解释,竹简毁坏,需要誊一份。

我誊。息再让他休息,取来刀笔,重读竹简。

阴君盛壮,云梦萧凉,珍木凋谢,湖水汪洸,十岁不见,浃日思量,大家元后,魂魄伤亡,夙薨夜离,跾徂远方。幸有兄弟,与我尽哀,皇风俯儿,愿忠愿谠,为高为善,为直为刚,先人蠲祉,故人禳灾,休徵象德,佑我两乡。

深夜里,息再捏碎竹简,又罢手,按那人的笔迹摹写。运笔时,仿佛能见一位国王,怀着美好的愿望,向兄弟私语,望他们代自己陪伴君主,做正直的人。

息再怒其天真:你安居至今,已经成了后梁的心腹。放任你,直到命尽,你也是无知又无为的神王。我要你自觉出国,非得付出开膛破肚的代价才行。我本不在意你的死活,无奈你是我的兄弟。国王闻声抬头,愁与爱交织的目光:兄长,对不起,你就伤我,勿伤我的子民……

息再不知身已入梦,和楚王的辩论进行到一半,案前走来女人。

他立刻掷笔。然而这女人只是孟皇后的虚影,能交谈,却不能受人间的伤,当下扑到他的衣袖间:不要心软,就以你兄弟为牺牲,去救后梁。

孩童争胜一样,息再回头笑。

国王不见了,反倒是另一人的脸庞清晰起来。

后夜我见你疲乏,自作主誊好了竹简,息再转醒,看清肖不阿的脸,工匠们已经撤离,我得回肖筑堂——不久前,我要叫醒你,看到子朝在,就不好出来,想他是忙完了,和你打招呼。

子朝来过?息再叫门卫。

门卫称,破晓时分贺大人进屋,过一刻出来。见息再不悦,门卫急忙补充:出入时,大人没夹带多余的物品。

他又不是贼。息再让门卫去。

剩两人。肖不阿也宽慰:我打理过。子朝没看到什么。

息再不说话,其实在自责:不该休息。

大宫灭长灯。阁道被天光打亮。

贺子朝行走在其中,思考方才听到的梦话。

阁道外有人狂奔送囊,同时一张不牢的嘴巴,已经把这黑布囊里的秘密说出:西北有变!大严国王与兄弟分崩,大严王投靠龙文国,其弟自立,均反。

贺子朝听着,有片刻分心:大严国王与兄弟分崩,与兄弟分崩……他终于想明白,撑一条木柱,愕然地说:息再,你与楚王?

大严国动乱不足一月就平息。此后几年,西北诸部落的争斗,都像大严国,掀不起什么风浪。他们是小宗,而位于代山以南的义阳与龙文是大宗。义阳既然在数年前的国朝战争中臣服,龙文又荒政,那么周边小宗如何抵抗,都难成气候。

缺了首领的草原人、臂鹰人、狼乳人,能做的只有在边廷走马,以鞭子指点,寻衅打架。

边郡官员都很宽容,看到他们撒野,就互相打趣:没事,没事,置气而已。

受轻视的青壮年们,除了不平,还有一些落寞:生活不再,少主被囚,他们也成了滚草,为人轻贱,不复慓悍之风。是故三年以后,公孙远带来灵飞行宫的口信时,他们像久旱逢霖的人,将其围住:原来他没死,万幸他没死,我们又有畜养良马的理由。

不过,现在的他们在边廷官员眼里,仅仅是简陋的虏人。隔着高墙,双方互相瞪眼。官员很快没趣,转而讨论省中事:嗐,那个小子,竟然高升。

省中事更风光:息再大进,先受令,后升爵,拜为卿,时年二十二。

多少人说:不像话。都不敢在皇帝面前说。

后梁帝最宠爱息再。拜卿当日,他领息再登神仙台。

息卿,两柄剑,你选。

危崖上悬一柄铁剑,一柄宝石饰剑。

息再选了铁剑。

后梁帝勉强地笑:知我者。铁剑是他过去的配剑,而宝石剑不过是齐王哪次奉朝时献来的。

他为息再舞剑。锋芒在息再脸上闪,他越看,越专注,几次挥去,被息再避开。

我思念女人时,通常让人造物,睹物思人;思念先皇后时,却没有什么办法,世上没有和她相配的东西,后梁帝逼着息再退到台边,你在虎圈露面,让我恍以为阿噎回来。说实话,你和她不像,却莫名有她的影子,我一见你,就想到她。不过我现在实在不愿想她,必须毁了你的脸。

息再及时打断:陛下遇到烦心事了?

后梁帝这才停止挥舞,抱着铁剑:唉,知我者。

两人下台。后梁帝破例让息再见了一个人。

大狱最深处,有一名囚犯,梳长辫,戴花椒,穿鱼皮鞋,作为罪人来说,未免奢侈。

狱卒不知他的身份,听狱史称呼他青蒲公,又见他每日可以吃柑,可以换假发,便认定他是大人物,多加照顾。这天,狱卒们正为青蒲公打洗脚水,忽然撞见慌张叫喊的狱史,还没听清说的什么,就被后来人一脚踢开。

后梁帝悒悒的,只顾走,有人挡路,就要拔剑。

息再将人踢开,踩着热水,给他辟路,直到青蒲公槛前。

冯易的犬羊,快给我端洗脚水!青蒲公正在催促,看到息再,半天合不上嘴:你,你。看到随后的皇帝,才气急败坏:冯易你退下吧,你害得我妹妹早逝!害得楚人灭族!你不退下,我打死你。

他扑到槛上抓挠。

息再拿铁剑隔开他,听后梁帝说:他叫孟青蒲,出身楚国贵族,是阿噎唯一的兄长。阿噎死后,他神态大变,在楚国周围作乱,自号‘青蒲太子’,被我用兵镇压……

不要听他胡说!明明是他滥杀楚人!青蒲公把铁槛摇得箜箜响,向息再大吼,但晃动的灯火正好落在息再身上,照亮其官服,青蒲公一下子泄气了,哼,我跟你解释什么呢,你也不过是他的犬羊。

他开始自悲,靠在墙上让人快滚,舍生忘死的样子。夜半,寒光照进深阱中,他蜷缩着,向后瞥:息再还在。

他吓一跳:呀!就见息再打开狱门,三两步到他身边。

恍惚之间,青蒲公以为息再是来救他的:你进来干什么,你,你非凡容貌,倒有我楚人的风采,难道你是楚祸的知情者?

陛下厌倦养你,让我杀你。息再亮出铁剑。

青蒲公朝剑上吐口水。

他怎么不自己动手?

陛下说青蒲公是他的妻兄,他不忍心杀。

他不忍心,这话你信吗,冯易不在,你可以直说,传他的话时,你会不会羞?你们呢?青蒲公将脖颈往铁剑上横,又大声问狱卒,将他们吼走。

但息再经过一个下午,已经有所了解:青蒲公的作风是装出来的,本人并不强硬。孟皇后还在世时,后梁帝屠杀楚人,这位躲进大山和红树林,过后又到别郡生活,每顿都要吃肉和水果。孟皇后逝去数年,他以白布束发,立誓要还妹妹和楚人一个公道,早晨朗读誓言,晚上睡得比谁都早。最后,他被手下押至长沙守处,就这样被捕。

息再如今逼迫他,除了后梁帝的吩咐,还有一些私情。

青蒲公不服。息再便踩他的心口,在众人惊惶的注视下,将他踩在脚底:你早干什么去了?你妹妹罹难,你治下的楚人受屠杀,你怎么不反抗?到了这个时候,才摇铁栏杆,说大话。他低声,让青蒲公颤抖。

你比我小几十岁,所以这样批评我,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我心不过是常人心,试问世上有谁是长久安乐而一朝奋起的呢。你且看冯易稳稳当了十几年皇帝,便知天下多数人不过是我这样的人,保护不了妹妹和子民,就过好自己;连自己也不能照顾了,才慨当以慷,问天问地,表现得很有志气,提起往事,青蒲公红了眼圈,算了,你只执行你的任务吧,怎么废话?快杀我。

他的话投息再所好。

息再靠墙:我会杀你,但你要告诉我楚国的事。

凭什么?青蒲公从他脚下存活,立刻嘴硬,被他扯衣领,附耳一声:舅舅。

还在大喘的青蒲公,一下子屏住呼吸。

他从息再手中挣脱,退到角落,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牢房:这里是?

省中狱。息再以剑刺他,让他有实感。两人相向不语。

冯易从二十二年前开始杀楚人,他那时还是楚王呢,青蒲公退让了,椽栾在省中分娩,生下长子,他不知想到什么,高喊着不要任何人染指这个孩子,瞒着先皇帝,将自己国家十二岁以上的楚人尽数杀死,将幼子送进去,又封了国。

那场屠杀持续五年,我记得国门之外不断运来兵器,是后梁人不知情,砸锅卖铁,支持冶炼,一同成了杀楚人的帮凶。

我住在云梦边际,看冯易作乱,心想,他就是这样疯魔,一时兴起,能让家乡血流成河。但我没想到,他会杀到我头上来。

息再支着剑听。狱卒旁听。狱中静悄悄。

我被围,大声说皇帝是我妹夫,被一人嘲笑。那人现在如果在朝廷,应该成了重员吧?他叫修釜,是某郡之守,家里很有背景,体型像熊,一人一口气能杀死三人,将刀剑都劈砍得打卷。我在高处看他,觉得他简直是世上极恶。

他杀完楚人,用带血的刀刃指我,却没有立刻动手,等了五年,到楚民稀疏、兵器收藏时,才联合他弟弟修锜并我的随从抓住我。我是国戚,他们以叛逆罪将我解入省中。你瞧,恶人做事,还讲究名正言顺呢。

看到息再神色松动,似乎有感,青蒲公越发来劲:唉,跟你们这样的人说,有什么用呢?你们一辈子也见不到楚国,不知我楚人的九重台和满地黄杨,更不知我楚国的梦。不知,所以不怜惜,也许耳朵在听,心里却在想,杀便杀,毁便毁。

息再将他踩回脚下:你说什么?

我说气话哪。青蒲公慌忙辩解,被息再捂住嘴。

两人额顶着额。

兵器收藏是什么意思?

咹?兵,兵器收藏,就是,杀楚人的兵器,大略十万件,还在国中。入省的路上,我曾听修釜说,要让兵器和十二岁以下男女童关在一起,永远不必出国。

藏在哪里?

谁知呢?藏兵器的人,或许畏罪自杀了,青蒲公闷在他手心里说话,出一脸汗,你真是怪人,乱称呼我,又打听这些。

息再笑一笑,用其衣领揩手。

他将青蒲公丢到墙角,看情形是要放人。

狱卒犹豫着:息大人,你准备如何?

息再先打招呼。

兵士在狱外久候,这时进来处理狱卒。

青蒲公大喜:你要纵我出狱?那么,我果然是你的——息再用铁剑贯穿其颈项。

舅舅,你去吧。息再杀死他,将他的舌头割下,踩着狱卒的尸体去交差。

青蒲公妄言,我先去其舌头,而后将人杀死。至于狱卒,他们大概常听青蒲公讲说,已经听到不少事情,也不能留。陛下,你在管理青蒲公一事上疏忽。他竟然在大殿上指责后梁帝,吓退一众宫人。

后梁帝懊恼:你说得对。

为了缓解尴尬,皇帝涎笑,走到息再面前,收了他的铁剑,用剑背压着他跪下:那么,息卿,你没有听到什么吧?

为酒色浑浊的眼睛,把息再从头到脚看了几遍。

没有。

你确定杀了他?

他死绝。

好。后梁帝出汗,要来扇子。

你能杀死青蒲公,最好!多少人看到我客气地对他,都不敢动他。到今天,终于有人帮我杀他。你立功了,息卿,我承诺你,未来会给你一把剑,他扇着风,将铁剑掩入下裳,但这把剑不行。在神仙台上,你选它,我虽在笑,实在生气,这是主上剑,只能传给楚王。

息再跪谢。

后梁帝拿青蒲公的性命试探息再,看他是否有胆量,或许还试探了别的什么。

息再表现出色,并且意外取得关于楚国的秘闻,本来十分满足。

但他手心却空虚,阵阵发痒,似乎是亲舅舅的呼吸在作怪。

息再想,等有了自己的剑,就好了。

维年月日,春去秋来,专属于息再的剑制成,是尚方剑,能运作生死。剑下是绝对的服从。

息再上殿受剑,身形已经在众官当中凸显。

后梁帝笑吟吟的:灵飞令。

这年最大的事,就是灵飞行宫落成了。

后梁公主臧文鸢成了亲父养在灵飞行宫里的蛊。

作为蛊,她的对手是一众死刑和远徙的亡命徒。后梁皇帝曾许诺,如果文鸢能在这群人当中成为最后的生者,将复她母亲灵飞美人的名位,并将她送给他的嫡子、她的长兄楚王做礼物……

天数台上有对话。

你要救文鸢。

不,我要让她留到最后,去楚王身边。

公冶千年抚摸麈尾:你想让文鸢刺激楚王?不成,楚王毕竟在楚国长大,受蔽数十年。文鸢一朝到他身边,告诉他父亲荒淫无道,兄弟姐妹凶恶,后梁即将倾覆——我猜他会笑一笑,将文鸢送去医师处。

拙劣。息再评价公冶千年的想法。

他另有打算。

人的出身落在息再眼中,成为可用与不可用的分别。灵飞宫中那么多人,息再不落下任何一个,在心中计量。

与文鸢同住的鞠青来,是燕国游侠,不可用;怒人阙的季休,是淮海长公主妓女,未尝可用;贺子朝,一位木直的好男子,无用;北部的江玉绳、栾氏兄弟、傅大涴,通通是平民,不堪其用。何生,唔,何生……

息再在这名不起眼的老者身上留意。

你琢磨他们,不如思考,怎样与西北部,尤其是龙文大国建立关系,千年点拨他,多少年来,你梦寐得到一股势力。而我观史,只有西北诸国对后梁有打击。

息再认可千年的话。

他继续向下,看到公孙远的名字。

公孙远……息再对公孙远有印象,是因为揺落参加射策考试时,曾跟他说,同期的学生里,有一位过目不忘的人,复姓公孙。

昔日的浡人,为息再赠名揺落,在横县数年,又借荀杉的家姓,更名荀揺落。息再授意他广读书,并竞逐风雅,他做到了,从县学脱颖而出,在省中露个面,一年后去补齐王国的文吏,到今年任期将至。

息再看到齐国出身的何生时,便想起揺落。

揺落跟我提过公孙远。

或许是同名同姓。你纠结这些,多烦琐。千年推他肩膀,带他到台前。两人远眺。

张扬的队伍,正在出省。

皇帝又向楚国发派礼队,千年喃喃的,突然问息再,那个浡人,已在队伍之中了?

是。

息再,多少浡人一去不回,你应该能想到他们的下场。千年牵他衣袖,被他甩开。

后梁帝赏给楚王的礼物,通常由少府资助,国师送卜,造出富丽又吉祥的声势,由小队人马送往那片净土。息再每借千年之便,在其中安插浡人,过后都要和千年起争执。这次也不例外。

你看重他们,怎么能让他们送死。

我看重进入楚国的方法。只要有一人能活着入国,之前的人就不算枉死。

好吧,息再,你我之间,总是你对多,我错多,这一次或许又是你对。成大不成小,治强不治细,为了今后的事,要舍得几条性命,千年将麈尾扯烂,我记得上次你说,省中浡人还剩一两名了吧,如果浡人用尽,有用的上我性命时,你便用。

千年也是个大男了,凌凌的凤眼,高瘦的身材,平常在天数台观星,被众位待诏仰慕:国师。只有息再一眼能见他幼时的模样:忧国的灵童。

我自然会用。

息再登上回灵飞行宫的马车,打个瞌睡,被行路的风裹挟,来到某条城渠岸上。

浡人都很年幼,聚在他身旁,听他为自己开脱:我为皇帝做了数不尽的坏事,才得他的欢心,拥有现在的一切。我不能功亏一篑。为此,我连亲友的生死都可以不顾。而你们不过是我的走狗,我一声令下,你们就去赴死,明白吗?浡人点头。

屠户不知从何处来,拿着砍刀,朝人面门挥。息再并没有下令,浡人们却同心协力,迎着刀刃,为息再挡。血溅到半空。

息再一身冷汗:但你们是我救回的性命……

他惊醒,让车夫拐去左冯翊。

左冯翊横县中,还剩下一位浡人,名叫金夬。

息再看望他。他喜不自胜,给息再洗水果,又帮他在手腕处彩绘一条螭龙。

初见时,你像银龙。金夬不常说话,在后梁生活多年,依旧有口音。

息再帮着他说:是以前在屠户铺里偷肥肉的事。我那副样子,就是龙吗?金夬轻轻点头。

息再不能久留了。他要尽快置身灵飞当中,看一群人的丑态来定心。

回到行宫,息再听说怒人阙大乱。

蓝谨死了,连美人失去眼睛和宠爱,青来与季休被埋,最无可能活下来的公主,躺在招云榭上,成为宫城以南的生者。息再陪她三个昼夜。最后一夜,下大雨,她病了,他附在她唇上,将药喂给她,自己也染病。

臧文鸢,他喊她,那人众多子女,只有我们两人不姓冯。

病中昏散,病后才得消息,前往楚国的队伍没有回来。三辅居民都说,他们送完礼物,已经在楚国定居。只有少数人知道缘由。其中息再最苦。

他散发,伏在案上,偶见灵飞图里一个晚字。

息再做了三次尝试。

第一次,不久前的一次,他说动蓝谨入晚馆,蓝谨被馆中人打出;第二次,近来一次,他打晕何生入晚馆,何生被好好地送出;第三次,不日后的一次,他绊倒夜中逃亡的文鸢,封住岔路,将她引至晚馆前,与言田并赵将冲突,由此揭开馆人的真身。

义阳王子?

息再,你有误,义阳王子在沙丘。他是神武子,万夫之勇,如果手腿完好,又有行动上的自由,早就将你在内的所有人都杀了。你说的那人,一定不是他。千年不信。

息再亲赴晚馆,路过石窦,听到名为玉绳的少年说:那人喝鲜血,啖生肉,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你偏要与他一处,吓到了吧。间有文鸢的抽泣声。

的确,传说西北义阳王之子,犀角兽身,食人血肉,劈裂山石做武器,还能遁地袭人。后梁帝前半生最险的时刻,就是被他袭击,差点丢掉性命,因此将他视作最恶的仇人,一得到他,立刻兴土木,造沙丘,长久地折磨,摧毁他的体质与心神。

传说之为传说,需要眼见才能成实——息再在晚馆前,晏待时在晚馆里面。各有过去的两人,首次见面。

勿近,息再想。

披露而归的路上,他很愉快,回到前殿,甚至望着铜灯笑。九枝灯,映照九面笑脸。羽林退走,以为息再疲惫,至于半疯。

千年,你又错了,贺子朝的来信证实晏待时的身份。内廷震惊。息再到省中领罚,顺便去天数台嘲笑千年,见千年脸色铁青,他抿着嘴唇,显出少年时的顽劣,义阳王子就在宫中。

天道如弓,人道也如弓,能在曲折的道路上找到方向的人,可以改变许多人的命运。眼下,息再自觉找到了方向。

恰好公孙远投诚。他权衡,最终将这名尝尽人事苦的青年收入手中,并将后梁版图交给公孙远。

这图我要收回。你既然过目不忘,就在我收前将图记好。我会放你自由,你出了宫,要去找国西北的名阜代山,而后南下,从义阳国开始,替我传递消息:‘义阳王子还活着,在省中预谋大事,希望众部有应,都来相助。’见公孙远有惊惧色,息再承诺他,你已将魏侯的丑闻告诉我,如果再帮我做成这件事,我许你累世高第。

你不怕我一去不回?公孙远问。

是啊,你不怕他一去不回?数日后,千年也皱眉,他一出宫,看到长空,还会回来吗?我们于他,是陌路人。他并没有为我们拼命的理由。

他会回来,他是我统御的人。息再让千年宽心。

千年摇头,观察昴宿,绘制星图,过一会儿才问:息大人,你长于统御,为什么不统御义阳王子,将他放归?哦,你怕放虎归山,还是怕统御你的人察觉?毕竟义阳王子是后梁帝的肉中刺。

千年常用这种话来使息再发怒。息再习惯了,拂袖离去:是,我怕统御我的人。但他说了假话。除了忌惮后梁帝,息再执意留下晏待时,还有另外的原因。

他在远处看晏待时和文鸢。

皇帝与晏待时有血海深仇。息再以为,晏待时会扼杀皇帝之女。但晏待时待她很周全,不甚亲近,胜过亲近——世上人都错了,义阳王子不是怪物,而是个有品格的人。

息再边看边思考,没注意自己其实咬紧牙关。

我需要你,请你帮我。数月后,行宫尘埃落定,息再对晏待时说,相应的,我能帮你报仇。

晏待时沉静。

息再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的心意:但我看出来了,你已经无意报仇,甚至无意生死,你活下来,是为了她——只要世上还有后梁,她便不得自由。

晏待时动了嘴唇,最终抑止。

孤傲的人,用眼神回复息再:是又怎样。

好,那么你来帮我,我们使后梁倾覆。息再强作镇定,其实觉得心被擒着,很不适应,似乎有人要拿走属于他的部分,用的还是光明灿烂的手:他走过很多路,遇见很多人,大家生长在洿池,都脏,如今却杂生一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支,托了他的妹妹,要做远去的金莲。

哼,他不了解文鸢。回到省中,息再捂着脸,在天数台自语。

老国师路过。身后的观星待诏们齐声:君侯。吓息再一跳。

老人家和蔼地笑,拍抚他的肩膀:诸位待诏,敬称不准逾级。不过,息再,恭喜你高升。如今你位在三公,有了地民,我是要称你为君的。

息再回他一张狞笑的脸。

老国师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再看时,息再已低头:老师直呼学生姓名就好。

老国师走后,他去找千年。两人为赴楚国的队伍做最后的准备。

浡人金夬已在十二名力士当中,晏待时入楚以后,他将原路返回,做晏待时的替死。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我可以转达。

我无话可说。息再捂住千年的嘴。

这次入楚,送的礼物是文鸢公主。消息被人刻意封在省中,知道的人有限。息再猜,应该是和夫人所为,目的是维护天家的脸面。和夫人真滑稽,有权力,却执着于这些事。息再真不知她是怎样理直气壮地活到现在。

但他想起青蒲公,想起过去的人,最后想到楚国的那位身上去,他们都麻木,到了非得掠夺其所有,才能奋起的程度。息再时下要做的就是这件事。

他有些疲惫,靠在台柱上,听千年的低语:息再,你真要让文鸢公主去吗,你要是改换心意,半路上可以将她换出,由我来想办法。

非文鸢不可。息再侧目。

楚王写给燕、赵二王的小书,并多年来各色的书信,表明他是个明德重义的人,不过,就算他没有写过这些,息再也能料想其性格——楚王一定温柔,对生灵友好,爱着亲人;因为息再强硬,视百物为芥草,对同血的人没有爱,除了杀欲就是情欲——在干净的水塘里养出的鱼,身心健美,井然有秩,跟自己这种泥者正相反就是了。

因此,息再要借后梁帝的做法,将楚王拖下泥潭,首先让他背德。

他与亲妹乱,与畜生做父子兄弟,被猪狗拜为神,以乱世为奉养,一朝得知真相,会有什么反应?我想他不至于跌脚哭泣,或是灰死吧。回到御史府,息再自得,抚摸金印。旷寂的房间里总有他的笑声。

肖不阿在门前流汗。

几日后,他与息再相约销陵,到群山与东风相会的谷口。

西北诸部都有号召,可贵的是,龙文国王也与我密信,称可以帮助我,就当帮助晏待时;魏侯想要清白的名声,承诺会出兵挈制燕赵,但我观其人,觉得他不像是能起事者,最多在当日按兵不动,哼,他的话,不能尽信;至于楚——息再正陈述,看到肖不阿绷紧身体,被卷耳划破衣袖也不知。

楚国需要死几个人。他捡走那些卷耳。

肖不阿抓住他的手:啊?

惊讶什么,楚王是无手还是无脚?怕死人,就去保护人,息再扽开肖不阿,做一番平复,长沙守专杀,如果得知楚地叛乱,他会动作。他也是个久抑志的人,一动作,难免失去尺度。届时后梁有大动荡。我猜,多数国人心向楚王。

肖不阿蓄泪:息再,你将兄弟推进火坑。

眼前有流血,体肤有疼痛,胜过聆听说客凿凿。对于楚王来说,这个方法最有效果,我不信他见识过,体会过,还能做和美的王。我要他奋力抗争。

肖不阿看出息再的私情:收手吧,孩子,你明明忌恨楚王,要他吃你吃过的苦。

息再怒目,扬手要打。

肖不阿臣服着。

东风呻呼,从陵墓来。

名为销的帝陵还没有合墓,里面仅有一位早逝的女子。

椽栾。肖不阿念孟皇后的名字,心如刀绞,肉体上却没有疼痛。

他抬头。息再负手转身,在想之后的事:不过,需要有人做引,使长沙守注意到楚地的异样。我的浡人做得足够好,现在轮到朝野这边,我想你是楚相,这件事本想让你去做,无奈你束手束脚,还是换千年去。

就让我去吧。肖不阿恳求。

息再已经下山,将肖不阿拘禁在陵园。

不久,公冶千年被修氏兄弟查出变事。

千年失去双眼,受刑下狱,在休息时,说出与楚国通反的话,特意说给修釜听。修太尉惊骇,又为燕王怂恿,阴书内弟修锜,让他决绝立断。长沙守印证了先前的怀疑,于是破开楚国门,从云梦屠杀至王都,造成后梁未见的大灾难。四方百姓走出家门,在这个夜晚遥望江淮,看到虹色。

这是……他们惊诧,同时每人眼里都有隐隐的期待。

空山回荡肖不阿的哀声:请放了我,不然请帮我代话,息再,哦,御史大人有错。有些事,他万不能做。

销陵的守卫换了一批人,无情理,只知道执行任务。肖不阿说不动,便去翻墙。墙下有棘木,将他剌得血淋淋,他忍痛奔赴省中。

月行行,景色留,曾经有个夜晚,他也像这样走夜路,将皇后子送出。婴孩在他怀中,呼吸轻盈如蓬,让肖不阿怜悯又心疼,错以为此子是个弃婴,由孟皇后乖张的心意而出,去过人间的苦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那么你永远不要教他,将他扔到苦地里去。

最好是离省中不远、又不富足的地方,最好是有攻山之辈、又有都水长官的地方,让他耳目有广有狭。

等一二十年、四五十年后,你且看他的成就。

椽栾的话在耳边。她本人也获得新生,出现在虹色里。肖不阿以为是幻觉,边跑边揉眼睛,逐渐看清宫门外的大火。

宫变?他立足不前。息再在火中。

准备把这三章合成一章,捋剧情的内容放在合并之后的章节末尾,大家可以分章看,也可以等等看合并章,这条线算是结束了,接下来回归主线(扶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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