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遇到夜里疾风的时候,才会发出微微的摇晃。此时,夜风袭来,乌素在颠簸之中睁开了眼睛。裴九枝却趁着这个时候,变回了人形。房间里的床小,他高大的身子挤了上来,乌素已经被她挤到了床榻的最里侧。她轻轻叹气,裴九枝却将她揽在了怀中。乌素的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她没有再动,现在的裴九枝显然并不是很想做些什么。但若她继续乱动,就说不准他要做什么了。注意到乌素身体的僵硬,裴九枝按在她身后的手指梳了梳她的长发。他低声在乌素耳边问:怕我?乌素瞪大眼,愣了愣,她自然是不怕他的。她从未对他产生过这样的情绪。她摇头。莫要如此。他对乌素说,我没什么好怕的。在飘飘摇摇的灵舟之中,月色摇晃,裴九枝低沉且轻缓的声音传来。我只是,出于本能想要如此,我曾经对你有过情意,对吗?乌素道:不对。他本不该有情意。裴九枝将她拥得更紧了些:仙人不需要睡觉,在那日之前,我已经许久没有陷入睡眠了。乌素在想,无眠的长夜,他又要如何睁着眼度过?无情道,这一路走来,确实是孤寂的。那你睡吗?乌素问。出于习惯,我不会合眼。裴九枝应。但乌素很困了,她想睡觉,于是她想,就哄哄他。——最后一次哄他。乌素展开双臂,将他完全抱住了,她回忆起在许多年前,从太子妃那里学来的安眠曲。这首安眠曲,她只唱给小裴逸听过。现在,乌素轻轻地在他耳边哼唱出了这首安眠曲。裴九枝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在听到这熟悉旋律的时候,他愣了一瞬。这曲子,他听裴逸说过。那时候还在云都,裴逸白日被夫子骂了,回来躲着哭了很久。裴九枝不惯着他,便让他自己一人在日月阁里哭。后来裴逸睡不着,便缠着他,要他给他唱安眠曲。他说,以前他的娘亲就会给他唱这首歌。裴九枝想,裴逸在胡言乱语,太子妃在生下他不久之后就死了。他安静听着乌素哼唱,没告诉她,他也知道这首曲子。——她肯定不会说。许久之后,乌素自己遭不住,哼唱安眠曲的声音越来越小,先睡了过去。裴九枝端详着她的睡颜,仿佛在看着一件陌生的、失而复得的宝物。许久,他也抱着乌素,闭上眼去。——次日天明,裴九枝重新化作青鸟,他卧在乌素的枕边。直到午后,乌素才下了灵舟,再飞不久,便到了雀羽宗。这是个仙洲偏远处的小宗门,宗门里的修士修为都不算高。裴九枝原本要带乌素去见的,本来是一位修为极高的强大修士,但乌素还是选择了这里。她行事,一贯遵循最简单快捷的路线,但一遇上裴九枝,便多了许多弯弯绕绕。乌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因为他,有了那么多坚持不能做的事情。她隐匿自己的身形,潜入雀羽宗里。要死去的修士是雀羽宗的长老。她的徒弟在灭妖之时中了毒,因为那位徒弟天赋比她高,所以她瞒着徒弟,将徒弟身上的毒渡了过来。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修士即将死去的来龙去脉。她的徒弟似乎察觉到了一丝真相,哭得死去活来。她被宗门里的其他长老领着,吃了些灵药,将这件事忘记,现在闭关修炼去了。乌素来到这位长老的洞府前。她要死了,却还靠在榻上,翻阅自己怀里的话本子。她看得津津有味,除了病弱的身体与苍白的唇色,她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大碍。乌素在她面前现出身形,将这位女修吓得不轻。你——她盯着乌素身边缠绕着的黑白气流,大惊失色。雀灵宗地处偏远,这里的修士还不知道,日月天那里被囚了一位诡异的黑白妖怪。乌素朝她缓缓走去,柔声说道:我……是来告诉你,你要死了。宗门里的医修早就给我看过了,我渡毒之后,只能活十五日,今天是最后一日。她对自己的死亡似乎早已经接受了。乌素对着她眨了眨眼:你死前,有什么愿望吗?我死前,将我想要做的事情都做了。她似乎看出乌素没有恶意,便直接回答道。我希望我徒弟忘记了这件事,便喂给她灵药,你看,这不就忘记了吗?裴九枝在乌素耳边低声道:服用灵药,过了足够长的时间,还是会想起。你不怕你徒弟想起吗?乌素问。等到她想起的时候,她已经释怀,不会再悲伤了。这位雀灵宗的长老笑道。她掰着指头算着自己做过事情。我将她需要用的功法,都准备好了,足够她去往更好的宗门,这处洞府,我也留给她了。宗门里的事务,我全都安排妥当,如此说来,我确实没有什么愿望。她对乌素说。乌素有些失望,但她相信人类一定会有愿望。那你……有什么遗憾吗?她问。哦,你若非要这么问,我唯一感到可惜的就是,我死前没能把这话本子看到大结局。她亮出自己看了一半的话本,若不是与你说话,我就能多看几页了。结局,不过是话本里的主角在一起,成亲了。乌素轻声道。我可没见过成亲,咱们仙洲好是好,就是人间烟火气淡了些,听说凡人婚礼,热闹得很。雀灵宗长老对乌素说道。乌素想,她若要实现其他愿望,对她而言可能还有些难。但这成亲婚礼,她是熟悉得很。要看吗?乌素轻声问她。我可以,告诉你凡人的婚礼是什么样的。你看起来比那位日月天的尊上还没有感情耶。雀灵宗长老看着乌素平静无波的眼睛说道,你会知道成亲是什么?会,我是从人间来。乌素答。她挥手一拂,掌下出现一幅水墨画卷,这黑白色的水墨勾勒出些许熟悉的画面。问缘是会绘画的,她也将自己绘画技巧教给了乌素。乌素手里幻化出七彩的颜料,她提笔,在纸上作画。奈何她对外界的感知很淡薄,所以落在纸上的喜庆红色,也变淡了许多。裴九枝站在她肩头,提醒她:红色再浓些。乌素呆呆地点头道:好。雀灵宗长老托腮看着站在乌素肩头——脚上绑着细细金色锁链的青鸟。这是你养的灵兽吗?还能说话,看起来很厉害。她问乌素。不……乌素正待开口否认。对于她和裴九枝来说,她才是被关的那个。但裴九枝应了声:是。雀灵宗长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口中不住说着什么:嗑到了嗑到了。乌素继续作画,她在纸上勾勒出鲜红的婚书与名册。以名册定下星位,以此来确定婚礼的吉时。乌素对雀灵宗长老说道。定了吉时,便可以去准备婚服了,女子着绿裳,男子着红裳。乌素平静说道。她的话语如流淌的水,将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一切,娓娓道来。乌素的手腕曼妙地翻转,在纸上勾勒出星辰的轮廓。在她笔下,简单的红绿嫁衣被涂抹上鲜艳的轮廓。